第17章 皇天,勿杀忠臣!

“臣奉王将军之令前来护驾!王将军说,请陛下放心。”杜勤把这两句词背完,立刻手足无措起来。

他原本是岳城农民,孔武有力,作战勇猛,先被谭惟选中留下守梁郡,又被王充挑上带到京城,这回给陛下报信的任务竟然也落在他头上,实在让他受宠若惊,种了大半辈子的地,哪想得到有一天能觐见天子?

“将军还好吗?”

看似简单的问题,却叫杜勤为难起来。王二将军打仗从来身先士卒,但今日尤为疯狂,别说敌人看了害怕,他看了都有点怵。那种不顾一切的凛然肃杀之气,岂止是不畏死,竟像是不打算活下去。

可王将军说要让陛下放心,他若说将军好像疯了在寻死一般,陛下肯定不放心。

若说将军挺好的,这算不算欺君?将军为了陛下浴血奋战,是不是应该着重强调下他的艰难不易,劳苦功高,日后才好论功行赏?

杜勤是实在人,不太会撒谎,也不晓得让陛下放心和为将军表功之间这分寸该怎么拿捏,他灵机一动,郑重审慎地总结道,“陛下请放心,将军还活着。”

“活着就好。”天子喃喃自语一般轻声道。

葛沌引兵欲撤退出城,王充还率军痛打落水狗追了一段,并非不懂见好就收的道理,只是正因为众寡悬殊,才不能叫葛沌有机会回过劲来,非得乘胜追击。

大军后撤,本就是一门极考验将官的学问。一旦过程中失去对纪律与队形的控制,士卒以为是打了败仗,人人都只顾逃命,互相踩踏争抢,便成了无可救药的溃退。

大军通过窄路撤退,更是难上加难,葛沌显然没能力处理。

丢盔卸甲,仓皇逃窜之下,他如何能想到,追兵的人数竟远不如己方?

直到葛沌狼狈出城,王充带人清理战场,收拢溃兵,安抚俘虏。街道上散落不少辎重器械,禁军的装备到底不同凡响,看得岳梁兵眼馋不已。

这时当地居民听到已偃旗息鼓,又悄悄探出来观摩,甚至还有人扔瓜果。京城的父老乡亲如此关心,倒让这群岳梁兵更有了维护形象的自觉,军容格外整肃,一点不逊色于禁军。

王充见状,总算能稍微放下心。他这一日需要忧心的太多,有一桩便是岳梁兵的军纪。他在岳梁两年多,深知当地人生活的困苦不易,若见到金陵的花花世界,把持不住亦是人之常情。但岳梁兵没让他失望,这支队伍军纪素来严明,即便在京城,令行禁止,依然如故。真不愧是谭守一,人虽不在场,其淫威仍在千里之外发挥约束效力。

“王将军!”有人叫住他,看样子是葛沌的余部,却并没穿戎装,“在下于铖,勉之的朋友,原在葛府做幕僚。葛沌引兵出城,正是我的主意。”

“兄台这是身在曹营,心在汉室啊。”

“不,当时我是实心筹谋。将军虚张声势,确实把我也骗过去了。之后军旗被一箭射倒,葛沌吓得抖如筛糠,我见他胆小如鼠,便趁乱离开。”

王充笑道,“秦越,大功一件呀!”那一箭穿云,正是这位岳梁神射手的手笔。

“将军!在下自负王佐之才,葛沌鼠辈不足与谋,请为将军僚属。将军知用兵,我知攻心,将军若肯用我之言,前程不可估量。”锐利如鹰隼的眼神紧盯着王充,言语斩钉截铁,竟与他先前在葛沌面前时判若两人。

王充挂起彬彬有礼,让人挑不出错处的笑容,“先生既是兄长的朋友,当然欢迎。不过我素无大志,只怕大材小用,委屈了先生。”

只怕将军若不肯用我之言,凶险亦不可估量。于铖凝望王充背影,打定主意要找他单独进言。

宫里派了人来,说要出内帑以作军饷,岳梁兵千里远来,皆有厚赏。一片欢呼雀跃,自不必说。

传旨的太监程忠低声道,“王将军,你该进宫面圣。”王充没有诏令竟敢擅自带兵进京,虽然打跑了葛沌诚然有功,可这自说自话拥兵自重的做派,岂知不是又一个葛浑?进了京仗都打完了还不进宫觐见,还有没有将圣人放在眼里?谁知道他是来勤王,还是想学曹操挟天子以令诸侯?

王充一宿无眠,心力交瘁,一场苦战之后早已力竭,强撑着整顿队伍,慰劳将士,声音中的疲惫难以掩饰,“多谢提醒。”许多人以为打仗只需关心战前战时,其实战后亦极关键,以少敌多,尤需小心处理,谨防兵变。现下情势稍定,他的确该立即进宫,以安人心。

才一日不见,王充竟有些近乡情怯,低声问程忠,“圣躬可还安好?”

圣躬可还安好?真不知是盼着陛下好,还是盼着陛下不好!程忠既以为王充心怀鬼胎,打听消息定是有所图谋,并不愿答话。

他在宫里太久了,早已看明白,世间没有不求回报的忠诚,所谓忠臣,所谓勤王,都是野心勃勃大奸似忠的伪君子立给天下人看的牌坊,底下藏着尽是见不得人的缺德勾当。嘴上都说为了陛下为了天下,心里哪个不是为了自己生前权位死后声名?何况如今天子有名无实,权柄唾手可得,三岁小儿抱金行于闹市,岂有人能不动心思?王充千里来京,麾下竟对百姓秋毫无犯,其所图必不在小。

程忠不答话,只催促王充快走。这般反应让王充不安,更担忧宋璟的状况,不敢再耽搁。翻身上马,低头扫了眼身上血污,活像死人堆里刚爬出来。

他本不想这幅样子去见宋璟。

不禁也觉得自己可笑。他总不愿宋璟看见他不堪的一面,说得无私点,是怕宋璟担心,若寻根问底,无非是好自修饰,想维持风流潇洒姿态,宁可宋璟对从军鏖战保有盛唐诗篇一般雄浑浪漫的幻想,他不想让宋璟看到他满身是血,看出他本质上是一个杀人如麻的刽子手,对他心生恐惧,甚至憎恶。

天子破天荒走下殿前台阶,迎接将军觐见。这是葛浑都不曾有过的待遇,程忠暗自恨铁不成钢,谁知刚杀了一个葛浑,才出虎口又入狼窝,这位一来竟已比葛浑还逾礼还过分!

王充不料宋璟竟已站在阶前等他,赶紧大步趋前,跪地行礼,“臣死罪。”抗旨不遵擅自用兵,这种杀头大罪他倒是一回生二回熟了。

“朕赦你无罪,快起来。”宋璟俯身去扶,手搭上将军腰侧,冰冷坚硬的甲胄已被砍开一道裂缝,天子的手指恰落在缝隙间,触碰到温热潮湿的血肉,流动的、从伤口中渗出的血。宋璟悚然一惊,王充满身血污,有多少是敌人的血,有多少……是他的血?

“陛下可有受伤?”

伤成这样,竟还只顾着问他。宋璟心如刀绞,却又有一种隐秘的快意,轻声道,“一击毙命,朕没有受伤。”

王充却望见他衣袖上新鲜血迹,不禁皱眉,“这是……”

宋璟顺着他的目光才注意到袖上鲜红,怔怔地道,“是将军的血。”

王充如释重负,“那就好,”只要不是宋璟的血。迷迷糊糊地,他想起王行的话,忍不住笑道,“也算效仿一回嵇侍中。”

尾音微不可闻,他全凭一点意志力撑到现在,得知宋璟安好,长久紧绷的弦终于卸了力,再不能支持,昏死过去。

宋璟顾不得会不会受伤,立刻扑上前,下意识试图挡在王充和地面之间作缓冲垫,却根本来不及,只能眼睁睁看着王充栽倒在地。他只觉支撑身体的骨骼与气力似乎都在一瞬间被抽走了,双腿发软,眼前一片空白。他原以为神佛保佑,得以诛杀葛浑,保全京城,不料大喜大悲,竟只在一刹之间,难道上天如此狠心,定要让他亲眼目睹,又无能为力?

嵇绍的故事,他少年时也读过,深宫孤寂无援,亦羡慕晋惠帝身边能有如此忠臣。如今得偿所愿,真遇上有人愿以国士相报,以身相卫,却令他肝胆欲裂,悔恨无极。

且之,不要做嵇绍,求你……

当嵇绍被乱兵按在车前直木间,一向被认为痴愚不智的晋惠帝突然开口,“忠臣也,勿杀!”

叛军怎么会听从他的哀求?但无能为力的皇帝,除了哀求,又能做什么呢?

宋璟自幼为傀儡,深知有心无力之苦,以为自己早已习惯,世事如此,惟有接受现实,不作妄想。此时却觉痛彻心扉,竟理解了晋惠帝那一刻的心情。绝境之中,明知渺茫无望,仍不敢放弃,不敢面对现实,宁可祈求叛军有恻隐之心,祈求天地有好生之德。

他跪在地上,虔诚呼告,“皇天,勿杀忠臣!”

在杜勤这个老实本分庄稼汉的认知里,陛下当然是王朝最崇高的存在,理应浮在云端,脚不沾地,令百姓只知其有,仅有少数幸运儿得以遥遥瞻仰。

即使在梦里,他也绝不能想象,不为天地宗庙,陛下竟然会在宫殿阶前,直直跪下。

杜勤一时瞠目结舌,僵在当场,不能动弹。

少年天子仰起头,那张年轻的脸煞白如纸,神色中的绝望与无助如此浓烈凄怆,令再无情的旁观者也不能不动容。

出身村野,长于边疆战乱之地,生于国事艰难之时,杜勤对这样的神情并不陌生。他曾见过许多次。为了给病重的婆婆买药,妇人卖掉了年幼的亲生女儿,小姑娘松开母亲的手,一步三回头地跟着买主离开时,妇人脸上便是这样的神情;征兵的差役催逼甚急,唯一符合要求的男丁和新婚妻子告别,草草收拾便要赶赴前线,那女人穿着单衣一直追到村口,脸上便是这样的神情;鬓发斑白步履蹒跚的老人,孤身逃难,在混乱人流中,积攒一生仅有的家当全被人抢走,老人孑然一身,枯坐在路边,脸上便是这样的神情。

哀莫大于心死。

杜勤固然也为将军的身体担忧,但当他望着少年天子消瘦的身影,心头忽然闪过一丝冷酷而近乎恶毒的讥诮:原来贵为天子,也有一日,会体验到这样的痛苦。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

大美人带崽进城务工

被迫奉子成婚之后

如何阻止男主发疯[歌剧魅影]

嫁玉郎

我是卷王穿越者的废物对照组

< 上一章 目录 下一章 >
×
将军意如何
连载中惚忽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