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太皇太后

在她的丈夫手刃了她的祖父之后,葛元君终于见到了那位神秘的太皇太后。

太皇太后遣了宫女来请她一叙,她还浑浑噩噩着,没法消化骤然间天翻地覆的惊变,只木然地点点头,便被人搀扶着拽了过去。

太皇太后比她想象中年轻得多,辈分虽高,却并不是老人家的模样。尽管不施粉黛,眉目清淡,出家人的打扮,岁月洗尽铅华,仍显出一种特别的美丽,莫名让她觉得好生熟悉,仿佛在何处曾见过。她不由得想,太皇太后年轻时,定是倾城绝色。

太皇太后让她坐下,声音柔和而平缓,似乎具有一种抚慰人心的力量,像一位真正的得道大师。

“丞相身死,七七日内,当诵经布施,广造众善。老身也会日日抄写佛经,助他超度。”

她这么说,葛元君好像被当头一棒击醒,蓦然意识到,她的祖父的的确确已经不在了。时光的河流兀自冲刷她人生的滩涂,日子恍惚而过,不曾留下痕迹,仅有几块石头能作为存在的标记,那是一场又一场的仪礼,喜事或丧事——比如豪华隆重的大婚,比如这场献给死亡的仪式。

她的祖父,发起脾气来人人都吓得屏息凝神,欢喜起来笑声震得屋子都在摇晃,会放轻了声音捏着嗓子换着花样哄她开心,一个如此鲜活而浓墨重彩的生命,如今要盖棺定论,成为一个牌位,一个头衔,一行墓碑了。

葛元君刚张嘴欲回答,便觉口中咸涩,那是她的眼泪。

“太皇太后,丞相他……是奸臣么?他为害国家了么?他害了人么?”葛元君克制地抽泣着,“他……可以转生善道么?”

她不该问这些的,可孤身禁中,举目无亲,面对生死之事,她太需要长辈的慰藉。她几乎将眼前这位慈眉善目的太皇太后当成了自己的祖母,只想扑在她怀中好好哭一场,让她抚摸自己的头发,告诉自己这一切都只是一场漫长的噩梦,没有谁杀了谁,她没有嫁进这个监狱般的地方,一觉醒来,她仍然生活在葛府,当她无忧无虑的相府千金。

“元君,”太皇太后柔声唤她,“你问我,丞相是不是奸臣。倘若问官家,他会说丞相是想要谋朝篡位的叛臣贼子。倘若你的父亲、叔祖打胜了,他们会追封丞相为新朝的皇帝,再不是臣子了,自然也谈不上奸臣。你既然问我,我可以告诉你,他已经殒命,不再是谁的臣下,只是一个可怜的、恐惧不安的亡魂。元君,逝者并非无知无觉,他从前不信果报,害过许多人,少积善因,多结罪缘,如今突然丧命、等待投生之际,必然惶惧不已、备受折磨。你要以至诚常念‘南无阿弥陀佛’,劝慰丞相亡魂,引他向善。”

葛元君一时说不出话来,含泪点头。

太皇太后见她神色哀戚,态度恳切,仍是心思澄澈见底、待人真诚率性的小孩样子,更加心生怜悯,温言道,“你也许会想,为什么这样的事偏偏发生在你身上。其实并非如此,人人都可能遇见这样的事,有人早一些,有人晚一些而已。你年纪尚小,遇上这样的变故,未尝不是上天对你的磨练。官家失去双亲时,比你如今的年纪更小,孤立无援,却要面对一个满目疮痍的帝国。你双亲健在,已比这世上无数人幸运得多。你也许觉得,我说这些话,不过是旁观者轻飘飘的安慰。”

葛元君知道太皇太后是真心劝慰她,连忙摇头。

“元君,听我给你讲讲过去的事吧,听听我这个老太婆,是如何变成了大家眼里的怪人、疯子。”

如遭雷击一般,葛元君猛然想起,她在何处见过眼前的人。是在她的噩梦里,那个披散长发,被困水底,隔着冰面向她哭诉的女子,被水草拖拽着永远坠落下去。

“你大概也听说过随王吧?宋演,他是我的儿子。自幼有神童之名,显祖皇帝常常拿朝堂上的事考他,他总是回答得头头是道——真不好意思,一聊到孩子,便说个没完。你一定不感兴趣了。”

葛元君忙道,“太皇太后请说,我很愿意听。”

太皇太后轻轻叹了口气,“你看我现在,不过一个古怪的疯老太婆。但那个时候,我正年轻貌美,弹得一手好琴,懂得一些诗书,性格也活泼明朗,很讨人喜欢。我的父亲素有经世致用之志,以外戚显达,得登高位,他极具才干,敢想敢为,誉满天下。我的儿子孝顺懂事、聪明伶俐,显祖皇帝老来得子,极宠爱他,赏赐比诸王都多。我的夫君是万人之上的皇帝,他比我年长许多,在外呼风唤雨,待我却极温柔小意,体贴入微。我不免觉得,自己实在是天底下最幸福的人。”

“天下老,只向小,上了年纪总是偏疼幼子,至尊也一样。显祖皇帝很喜欢演儿,渐渐有了以之为储的念头。他先是力排众议,让我做了皇后,演儿虽然年幼,却因此成了嫡子。但显祖皇帝春秋已高,担心一朝有他,幼君即位,子弱母壮,外戚擅权,便想效仿汉武帝,立子杀母。”

“然而,他没有杀我。也许是因为我那时的确很惹他爱怜,讨他欢心,他舍不得,也许是因为他觉得我天真单纯,没有能力也没有野心干政,才留了我一条命。他忌惮的是我的父亲。先父工于谋国,拙于谋身,雷厉风行,得罪了不少奸佞小人。有人罗织罪名构陷先父,正合显祖皇帝的心意。有司迎合圣心,不顾案情漏洞百出,草草办下这一桩冤案。他不仅杀了我的父亲,更要斩草除根,灭了我家满门。”

“元君,你现在应该相信,我是真的理解你,同情你。深宫之中,也许也只有你能理解我。”

葛元君张了张嘴,想说一些安慰人的话——可是,倘若这些话安慰不了她自己,又如何去安慰别人呢?

“我那时想过自尽,我几乎那么做了。白绫已经悬在我的脖颈上,可是我没有踢倒脚下的凳子。因为我得为了演儿活下去,我在这世上还有亲人,我若不在了,演儿怎么办?我不放心将他一个人留在这个残忍的世界里,我们娘俩,得相依为命啊。元君,想想你的父亲母亲,为了他们,你要好好地吃饭,好好地睡觉,好好地活下去。”

“我明白。”葛元君哽咽着答应,她使劲点头,眼泪一滴滴掉在地上。

“你也知道,演儿没有当上皇帝,因为先帝还有一样杀手锏,便是你的夫君,同演儿一般早熟、聪明,又生得粉雕玉琢,人人见了都喜欢。都说三岁看大,我们这位官家才这么一点儿高的时候,显祖皇帝便说,他所有儿子,都不如这一个孙子像他。为了好圣孙,他最终选择了先帝为嗣。”满门枉死,何等伤痛,太皇太后的话里却听不出多浓重的情绪。在漫长的岁月里,她一定将这一切反复咀嚼了无数次,才终于能以平静的语气叙述出口。

“显祖皇帝……没有看错人哪。”太皇太后喟然长叹,“官家一岁时抓周,显祖皇帝故意把兵器放得最远,可他放着面前种种好玩的好吃的不要,费劲爬了半天,非要将显祖皇帝的匕首摸到手里。我提心吊胆,唯恐他划破了手,那么小的孩子,皮肤娇嫩得紧。显祖皇帝却高兴得不得了,直说这个孩子好,真不愧是他的孙子。官家小时候,连只蚂蚁都不忍心踩,我还暗自庆幸,心想抓周也未必就准。后来显祖皇帝带着官家去打猎,猎到一只小兔子,血淋淋地拎到官家跟前。寻常小娃娃看到这场面,哪个不吓得鬼哭狼嚎,偏偏官家却笑了,还伸着小肉手要去摸那鲜血淋漓的兔子耳朵。”

太皇太后说到这里,自己也觉悚然。

“太后费尽心思,只想教官家仁善孝顺,盼着养出一个谦和文雅的君子,莫走上他祖父的老路。也不知是发生了什么,将他骨血里深藏着的狠戾脾性激了出来。身为天子,竟亲手执刀,血溅禁宫,到底是显祖皇帝的好圣孙啊……咳咳……”太皇太后发出几声干笑,又掩面咳嗽起来。

“再后来……官家即位,北朝兴师伐丧,兵临城下了,葛丞相与燕人媾和议盟。那时候主少国疑,人心不安,有些大臣暗中商量,欲拥立演儿为帝。国有长君,便用不着摄政大臣了。葛丞相与燕人谈啊谈,谈好了条件,要演儿去燕国当人质。”

“族灭之后,我活着唯一的指望就是演儿。葛丞相妙计呀,将演儿送去燕国,既得了谋定太平之名,又得了乾纲独断之实。我独自在这里,做孤苦伶仃的太皇太后,我的儿子远在千里之外,寄人篱下,仰人鼻息。”

葛元君嗫嚅半晌,才开口问道,“祖父害得你们骨肉分离,太皇太后……难道不恨他吗?”

“官家手刃丞相,你恨他吗?”

“我应该恨他,可是……可是我并不恨他。”

宋璟来看过她一次,请她原谅他的不得已,他要对得起祖宗的基业,惟有殊死一搏,别无选择。她原以为自己会悲愤甚至癫狂,会想拿匕首捅进那人的胸膛,可看见宋璟那张惨白的脸,她的心中却并没有涌起仇恨,只觉得同情。

他不是胜利者,她想,我们都不是胜利者。我们看似身份尊贵,其实也只是命运卑微的奴隶,就像被巨浪掀起的小小叶片,有的被卷入死亡的漩涡,沉沦入海,有的得以幸存,仍然浮在水面上,却也并不自由,只是被浪潮裹挟着漂流而已。

“我如今也不恨了。”太皇太后道,“燕人想要演儿为质,丞相也没有更好的办法。演儿是最好的人选,他是显祖皇帝的嫡子,官家的皇叔,宗室之中,没有人比他更有资格主张帝位。一旦时机合适,燕人便可以他为傀儡,建立另一个受其操控的朝廷,间接统治南方。”

她脸上现出凄苦的笑容,“我什么也做不了,只有吃斋念佛,日日诵经。盼他平安无恙,别的却什么也不敢再求。我不愿他做燕人的马前卒,留下千古骂名,也不愿与他山水迢迢永隔,死生不复相见。可哪里还有第三条路呢?燕人难道会放他回来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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