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章 不舍得杀你

“我不该来找你的。”齐询忽然道,语气很忧郁。

王充觉得他忧郁的样子也很好笑,勒马回身,静待他的下文。

“我如今算是已经认识你这个人,”齐询幽幽地道,“也就不舍得杀你了。”

王充愣了一刹,笑道,“你本来也未必杀得了我。”

心里却在想,他对齐询似乎也是一样。

年少入行伍,刀山血海里拼了许多年,杀人对他仍然不是件轻巧的事。一旦上了战场,必须忘却一部分人性,假装长枪所向的身影是习武时模拟用的木偶,是山野里迎面扑来的野兽,而不是有亲人,有爱人,有朋友,有喜怒哀乐,有梦想与恐惧,同他自己一样活生生的人。

因此在战场上,本不该同对手作什么交谈。当他们谈论起这场战争,谈论起对彼此的感受,那个模糊的影子便迅速地清晰了,使他不能再自欺欺人——他的确杀了一个人,这个人刚刚还说盼望与他共抗燕军,不愿自相残杀,现在却已成了一具死不瞑目的尸体,眼中倒映着他的面孔,仿佛无声的控诉。

时至今日,他仍然难以释怀葛义的死——不,不止是葛义,是所有人的死。那些血债一笔笔都记在他的账上担在他肩头,总有一日要去偿还。

两只野兔一同出现在他的视线中,他只搭了一支箭,只够射中一只兔子。他不确定该留下哪一只的性命,它们看上去都一样,但在片刻后就将是一生一死。他还没有多愁善感到不忍心伤害兔子的地步,只是心头同时泛起了漠然与同情——漠然,是作为猎手,同情,是作为猎物。

倘若人们口中呼号哀告的所谓皇天真的存在,当那个俯瞰一切的意志旁观着战场上殊死相搏的两军,人间成败存亡,只在其一念之间,是否也怀着同样漠然的心情?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而他与齐询,也不过是野地里蹦来窜去的两只兔子,天真地以为胜负全在于自己的谋略与武勇,全然不知远处的猎手沉默地注视着他们,已经张弓搭箭。无论那支利箭将射穿谁的胸膛,他们注定生死殊途。

不,也不是非得闹到你死我活。如果侥幸获胜的是他,他不会要了齐询的性命。毕竟是皇亲贵胄,活着的晋王殿下总比死了的更有用。将来生擒了齐询,或许还可以靠他去换回宋璟的皇叔,在燕国当人质的随王宋演。大家都阖家团圆,岂不两全其美。

宋璟……

这个名字,这个影子,兀然又回到他的思绪之中。

刚过去的冬季,天寒地冻的荒野,那人喑哑的声音穿越山川与季节,震动着他的胸膛。

“那一言为定?不管发生什么,等开春,你来教我射箭,好么?”

正是这句急切的话让他生了疑,他不敢再承诺,满心不安,终于问出了那个问题。

“陛下抱病出城,要告诉臣什么事?”

一切的结束从那一刻开始,一切都坍塌碎裂,分崩离析。其实事情早已发生了,只是到了那一刻他才知晓。他在一间密不透风的屋子里,不知道铺天盖地的洪水已经淹过了屋顶,当他怀着一丝疑虑打开门,等候已久的巨浪激流便凶猛地涌入,将他击倒在地,几乎无法再起身,小屋里安放着他所珍视的一切,连同屋子本身,都被这浪潮冲毁,片瓦不存。他被洪流裹挟着,双脚再不能触到地面。

竭力挣扎,只是白费力气。人要如何对抗命运?精疲力尽,不过螳臂当车。

可笑他愚昧狂妄,到那一刻才终于明了。

浪漫的美丽的幻梦都被击碎了,在那摧枯拉朽的强大力量面前灰飞烟灭。他与宋璟,他们结束在那个寒冷刺骨的冬日,约定的春天永远不会到来。

而现实的春天却已经来到了,看似死去了的枯木又焕发盎然绿意,风也不再刮骨,变得温柔和煦。是的,已经开春了,旧的一年已经过去,过去的就烂在冰封的泥地里,同春雪一道消融无迹。

一切都该是新生的,轻盈的,在这莺飞草长的好时节,朝廷已经改元靖和,宋璟与王逍已经成婚了。

他与宋璟相识也是在春天。

演武场上惊鸿一瞥,郊猎时林雾氤氲,他为小皇帝披上大氅。春花山月,万家灯火,从禁宫逃遁,他背着宋璟,去看清河寺垂柳依依。

阿柳……

不,该叫妹夫了。

金陵城的牡丹与春日已经属于阿逍,他不能容许自己再沉湎于那些回忆。

浑浑噩噩,心不在焉,箭已经离弦,却什么也没射中。那两只兔子被掠过的箭吓得惊慌逃窜,转瞬便没了踪影。

虚惊一场,却都安然无恙。边境对峙的楚燕两军,也能有这样的好运气么?

齐询见他大失水准,立刻拍马赶到,幸灾乐祸地问,“想什么呢?”

他很感激齐询的打扰,将他从芜杂心绪中一把拽出来。眼下春和景明,万物竞发,该纵情游猎,做什么要去想伤心事?

“想到一个朋友,”他微笑道,“原本还说,今年春天要教他射箭。”

却因为边境的军情,不得不爽约了——齐询在心里补上后半句,只当他是在怪罪燕人的好战,对此很不以为意,笑道,“但愿将来咱俩战场上再交手时,你也常常想着他。那我可就稳操胜券了。”

王充大笑,“你做梦!我再不想他了。”

言语仿佛有一种特别的力量,像头脑对心灵发出的命令,令行禁止,利刃削发如泥,迅捷地斩断纷乱情丝。他感到久违的轻松,由衷的欢欣潺潺涌出,溢满胸膛。

快马加鞭,风拥抱着脸颊与身体,让他觉得非常惬意。发觉齐询没跟上来,转头觑了他一眼。

齐询仍然顿在原地。此情此景似曾相识,他第一次见到王充,在梁郡城外的燕军大营,夜色里,火光映照着小将军年轻的脸,面上沾着不知是谁的殷红鲜血,衬得他更俊美凛冽。那时也是这样,他注视着王充策马离开的背影。

彼时他想问王充姓名,王充压根不搭理他,扬长而去。这次却不同,王充回头望他,脸上带着笑意,明媚而轻脱,不再笼罩着血里火里那种锋芒毕露的慑人气魄,显出很讨人喜欢的一面,当真是灿若骄阳的翩翩少年郎,骑马倚斜桥,满楼红袖招。

王充放慢了速度,似乎特意在等他。他受宠若惊,催赶着马匹追上去,突兀地旧事重提,“上回你不肯告诉我姓名,的确是我的不对。”

这茬王充早抛之脑后了,不料晋王殿下还耿耿于怀至今,“怎么?”

“我都没告诉你我姓甚名谁,先追着问你。照你们南边的习惯,这样是不是有失礼节?”

王充向来不在乎这种细枝末节,也不大记得当初为何拒绝齐询——大概就是懒得搭理他,那会儿忙着要去偷袭粮仓,哪有闲工夫陪他聊天。只是笑道,“你问我做什么?南边不缺鸿儒君子,偏偏我是最不讲礼节的人。你问我姓名,我没回答你,自然是我有失礼数。”

“善宝。”齐询忽然道。

王充没听明白,以为这是北地的方言。

“这是我的乳名,我娘取的。”提到母亲,齐询情绪有点低落,“从前家里人都这么叫我,后来要么死了,要么闹翻了,剩下我哥,差不多也快要闹掰了。我哥叫元宝,我娘觉得我名字也得带个宝字,好让人知道我们是一个娘养的最亲的两兄弟。她没读过书,大字都不识得几个,搜肠刮肚单知道‘善’是个好字眼,不像你们引经据典文绉绉的。你别嘲笑我。”

“我不嘲笑你,”王充柔声道,“‘善’和‘宝’,都是顶好的字眼,在令堂心里,你便是她最好的孩子,珍之爱之,如珠似宝。她盼你行善事于人间,莫要为恶,以殿下的身份,一念为善,福泽天下苍生,善莫大焉。”

齐询察觉他劝和的用意,苦笑道,“我娘是不愿意打仗的,她本是战事里被人掳走,献给我爹。”他母亲的身世一直是他们两兄弟被政敌攻击的靶子,如今齐谨做了皇帝,此事也成了燕国上下讳莫如深的秘辛。齐询从不肯向人主动谈起,倒不是他为之自卑,以为母亲的出身给他丢了人,而是一种微妙的逃避心理。他母亲是战争的受害者,可他自己却孜孜不倦地到处打仗,让许多人承受与他母亲相同——或是更加悲惨——的遭遇。若思量起来,心里总感到对不住母亲,索性将此事尘封柜中,眼不见为净。

“不过,我总是要打我的仗。”齐询道,“等我平定天下,一劳永逸,从此彻底不必打仗了,大家都安安稳稳过日子,这难道不是更大的善么?”

他不等王充开口,又道,“总之我是这样想的。不论你怎么劝我,就算我嘴上说不过你,我的想法也绝不会改变——王将军,我母亲劝过我许多次了,她都劝不动我,你也不用白费口舌。难得今日相遇,就今日,我们不谈战事,好不好?”

王充知道齐询心中对此已有戒备,一时听不进旁人的话,若硬要劝他,恐怕适得其反,便微笑道,“好,晋王殿下。”

齐询皱了皱眉头,“其实,我告诉你我的乳名,意思是,你若愿意的话,可以这么叫我……你若不愿意,当然随你。我是真心想同你交朋友。”

王充哑然失笑,不置可否。

齐询又道,“这回我已经先说了乳名,我可以用表字称呼你了么?总叫王将军,实在太生分了。”

王充望着他,勾起嘴角,淡淡地道,“今天可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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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2章 不舍得杀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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连载中惚忽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