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2章 酒宴之后

夜深人静。

天子寝殿。

一名宦官端着匣子,走进皇帝的卧内。他将匣子举得很高,头压得很低,恨不得将身体完全伏在地上,眼睛紧紧盯着地面。

宋璟亲政后,身边的宫人大批更换,拔擢了许多新人。他便是其中之一。能得到皇帝的信任,首要是懂事。他不在乎匣子里是什么,不在乎屋里的人是谁,只知道执行天子的命令,并且守口如瓶。

他管住了眼睛与嘴,却管不住鼻子。

屋里弥漫着熏香的清幽味道,令人心醉的芬芳中,却掺进一丝腥气,横亘于花香之间,显得格外突兀。

他忽略了这气味,毕恭毕敬地退出去,合上门。

卧内的门外并没有宫人侍奉,可见天子今夜要做的事,是连自己一手选拔的亲信,也不能知晓的。

宋璟倚在床尾,注视着仍昏睡不醒的男人。他长久地端详那人的面庞,仿佛永远也看不足够。

他们之间,已经很久很久,没有这样亲近了。

他数着那人增加了几根白发,想象着分别以来,那人所经历的,而他无从见证的一切。

一年前,他手刃葛浑,自以为必死,那人率军入城救驾,跪在他面前,体力不支昏死过去。他急忙唤来了太医,守在病榻边——也是像现在这样,静静地凝望那人英俊的,沉睡着的脸。

不同的是,那时候,他们身处绝地,命在旦夕,一切悬而未决,只有祈望皇天垂怜。如今,他成为真正的天子,皇天之下,乾纲独断。一切都由他决定,人们的命运,不过在他一念之间。

起初,更多是为了自保。生在皇家,长于深宫,他必须明白如何明哲保身,如何虚与委蛇,如何韬光养晦。杀了葛浑,灭了葛沌,却只是开始。庙堂之上,是没有刀光剑影的斗争。

这场战争永无止息,并非杀了谁流放谁就能结束。一个人倒下,会有另一个人出现,承继前者的角色。一股势力作鸟兽散,又会涌现出新的一股或几股势力,抢夺前者留下的空白。一个议题告终,又会有新的论辩被挑起,继续党同伐异、借刀杀人的激烈争斗。

他需要应付这些个顶个的聪明人们,安抚他们,利用他们,一步步攫取权力,信任,恩宠,罪责,操纵,一步步控制他们。

很快,他发觉这一切并不难,做起来得心应手。绝大多数人,无论富贵还是潦倒,无论机灵还是愚钝,大抵都是相似的人性,趋利避害而已。为一点甜头,便忘记了危险。为足够的利益,便能忘却友谊,撕毁诺言。

随着他渐渐掌握全局,事情变得更简单。他轻易将那些人玩弄于股掌之间——他不愿意承认,他已经迷恋上这种控制一切的美妙感觉。权力的滋味是如此甘美甜蜜,一旦品尝,便难以割舍。

可是,唯独,唯独他最渴望的人,他却无法掌控。

威逼也好,利诱也罢,碰上这个人,再炉火纯青的帝王术也失去用武之地。

也是,倘若是贪生怕死追名逐利的人,又怎么会在葛浑大权独揽之际冒死帮他?但凡是个识时务的聪明人,在树大根深的权臣与孤单无依的傀儡天子之间,当然晓得要站在哪一边。

只有这家伙,为了一面之缘,单凭直觉的爱憎好恶,欢喜谁,随随便便一掷千金,甚至不顾性命,什么都全然不在乎,只由着自己乐意。

他不屈服于诏狱酷烈的刑囚,也不稀罕高官厚禄的诱惑。无法按照惯常的手段去引导他的行为与选择,因为他做什么都只是随着自己的心意,不考虑是非得失,打过照面而已,便肯为人赴汤蹈火,生死不顾——当他决心要抛弃一个人时,也是同样地决绝果断,并不在乎被他抛弃的那人是不是九五至尊的皇帝。

王子猷雪夜访友,乘兴而行,兴尽而返,是魏晋盛行的旷达之风。到了本朝,儒学教化,明面上讲忠孝礼节,私底下算名利账目,人人都循着一般规矩法度,穿着繁复华服,作着圣贤文章,像王子猷那样的人,便成了不循常理、格格不入的异类。他属于那个已经消逝的时代——也许,在那个已过去的时代里,这样的人也一样是异类,否则人们为何要惊怪地记录下这桩轶事?也许,在每一个时代里,这样的人都不见容于流俗,也不当困于朝堂。

纵情恣意的风,注定不能被庙堂的重门锁住。他一定要横冲直撞,觅得一条出路,冲向辽阔无际的天地。

可偏偏……

天子胸膛起伏,无声地叹息,满怀绝望地想,偏偏他是这样的人,偏偏我生于皇家。

若不曾坐上这个位置,若我像顾小灵那样是个闲散公子,天涯海角,我也跟着他一道去了。可是一旦即了位,便再没有别的路可选,古来逊帝,难得善终。要么拼命攥住权力,要么人为刀俎,我为鱼肉。

我只能留在这里,拒绝他一起离开的提议。可是像他这样的人,风头出尽,又不屑于圆融自保,肆意妄为,丝毫不顾朝野议论,留在这里,一定会成为众矢之的。他会灰心,会慌乱,会惊惧,会悲愤,像笼中之鸟,奋力挣扎,直至头破血流,直至羽翼尽毁。

偏偏他是这样的人,偏偏我喜欢他。

可是,他若不是这样的人,我也不会这样无可救药地喜欢他。

陷于深宫,当然会向往他的自由自在,拘于礼法,当然会羡慕他的张扬不羁,处处算计,当然会被他的坦率赤诚所吸引。

也许,压根不需要罗列什么理由——我当然会喜欢他。当他望着我笑起来的时候,仿佛世界一瞬间变得明亮可爱,我怎么可能不喜欢上他?

王充躺在御榻之上,不知是梦见了什么,眉头微蹙。宋璟满心爱怜,伸手轻轻抚过他拧起的眉间。

他真喜欢他,有时却也真怨他。

今夜,他以庆功的名义设宴于西园之侧。在皇室的诸多园林里,西园并非景致最好的。但当年,正是宴饮于斯,王充带他逃出了宫,此地的一花一树都因此变得特别,他不准宫人更改草木布置,仍旧维持原样。

王充远征归来,他特意设宴于此,一方面固然是他自己的执着,另一方面,他仍怀着一丝希冀,指望过往回忆能唤起那人心底的眷恋与同情,不要再拒他于千里之外。

本朝重文抑武,王充身为抗燕的主帅,也只能坐在一干文臣要员之下。如今,皇帝不再是昔日无人在乎的傀儡,一举一动都备受关注,他当然不能再像从前一样约王充去西园私会——王充恐怕也未必会答应。

衣冠满座,他只能说些场面上的话,宋应晦宋大人完成了和谈的重任,有功,王将军挡住了燕军的铁骑,也有功,朝中众臣虽不曾亲临边境,却也都建言献策,各尽其职,都有功,今日设宴,正是为诸君庆功。

隔着好几个人,他几次偷摸打量王充,那人却始终没向他看一眼。他让宫人专门送酒去慰劳王将军,一时间满座寂然,都盯着王充与那壶酒。

是了,人人都知道他要杀王充,人人都在等他什么时候动手。甚至连临沧侯与王行都找借口推辞了宴会,大概是不忍心亲眼目睹。

他要杀王充,这几乎已经成了朝臣们的共识。他们早就急不可耐地等着皇帝动手收拾这个令人憎恶的武夫,然而,天子竟要直接在宴会上,当着众人的面赐下毒酒,让那人横死的丑态暴露在众目睽睽之下,却也出乎人们的意料。

那人没有一丝迟疑与犹豫,端起酒杯一饮而尽,仿佛是存心为了气他,那人居然还从宫人手中抢过了酒壶,将剩下的酒也尽数喝完,好像生怕自己死得不够快,不够痛苦。

这般自暴自弃,连一心盼他死的朝臣也不禁有些错愕。衣袖遮掩下,宋璟的指甲深深碾进掌心。他面上不动声色,紧咬牙根,愤怒烧灼着他濒临崩溃的理智——

他连看都没有看我一眼。

他肯替秦越冒死抵罪,同齐询游猎终日,对随便一个士卒嘘寒问暖关怀备至,待小倌伶人也总是温柔小意。

他对谁都慷慨,对什么都不吝惜,对我,却连远远一瞥也不愿施舍。

他竟这样憎恶我,这样厌倦我么?

旁人说我要杀他,他便相信,我同他说过多少回,苦口婆心地劝他,低声下气地求他,恨不得将心掏出来给他看,要他活下去,我要他活下去,他却只当耳旁风过,不愿信我。

我们从前所经历的一切,他都忘了么?还是他以为,我是毫无心肝的人?

饶是王充酒量非凡,此时也醉态毕露,醺醺然托着脸颊,勉强没一头栽下去。他有些呆愣愣地坐着,显得懵懂而茫然。宋璟纵容自己片刻,放肆地打量那个令他魂牵梦萦的人,对于他炽热的目光,王充浑然不觉。

在没人在意他的时候,王充肯为他一句话冒天大风险。即使在漫无边际的黑暗与绝望里,望见那双春水潋滟的眼眸,望见那双眼眸里映着自己的面容,他便感到安心,感到温暖。如今人人都将他的话奉为圭臬,可是,在那人的眼底,他却无法再寻见自己的影子。

挫败、郁愤与悲伤交织,他几乎捏碎手中的杯子,像被丢下的小兽,固然因背叛而愤怒,但更占据上风的,是被抛弃的恐惧。

望着那个醉醺醺傻愣愣的家伙,他在心底无声地祈求,就算……就算傅丛宋应晦他们说的都是真的,就算你真的背叛了大楚,就算你真的里通燕国,只要你肯同我道歉——不,不用道歉,哪怕你愿意哄我骗我,你说什么我都愿意相信。

只要你肯再像从前那样看着我,谋逆也好,叛国也罢,我都不追究。

可是……

与酩酊大醉的王将军相反,皇帝的头脑异常清醒。

他松开对杯盏的钳制,将它搁在案上。

是了,他以为我要杀他,却一点不争辩,一点也不向我求情。我不用他卑躬屈膝,只要他……只要他像对待随便一个旁人一样对我,我一切都可以原谅——我是那么喜欢他,简直是低三下四,毫无原则。

可是他毫不犹豫地饮尽了酒,即使他以为那酒会杀了他。

他情愿慨然就死,也不肯与我和解。

他以为我同他一样不念旧情么?

还是,他仍旧没有原谅我,他如此厌恶我,多看我一眼都觉得恶心,宁死也不愿向我求和。

这个念头一旦滋生,便疯狂地生长起来。对宋璟而言,宴会在那时便结束了,他再也听不进也顾不上人们的奉承辞令,满脑子只剩下这一个念头,像一颗遮天巨树,它的阴翳挡住了所有光亮,只留下黑暗而潮湿的庞大阴影。在这阴影里,深埋心底的怨愤与狠戾,迅速破土而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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将军意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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