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秋的第一场雨落尽,整个四方城都被一层湿漉漉的寒意包裹起来。
街市上行人稀少,仅有的几处摊贩也恹恹地垂着头,提不起兴致。
叶婉矜坐在颠簸的马车里,悄悄将帷裳掀起一角,又被钻进来的寒风迅速拍了回去,眨眼间只见到一片荒凉。
夏竹在身旁帮她拢一拢披肩,口中絮絮叨叨地提醒她仔细不要着凉。
她听不大进去,头脑中盘旋着的,是另一片寂寥的光景。
那俨然已是前世之事,边境频频作乱,朝中士兵四处征战,终究难以为继。
在蛮人以进贡为由踏上朝堂,毫不掩饰地暴露出自己的野心后,当朝皇帝为粉饰太平,承诺送出公主和亲。
而她,就是那个被包装成精致礼物送出去的公主。
北漠气候干燥,空气里常常弥漫着风沙,她初到时几乎夜夜咳到天明。
名义上的夫君对此不闻不问,只用蹩脚的汉话告诉她,熬得过去就在这原上老老实实的活,熬不过去,你那个没用的爹自会派新人来嫁与我。
那是她人生里第一次感受到刺骨的疼,从胸腔里蔓延出来,缓慢而又细致地,爬满整个躯干。
她后来也曾怨愤地想过,是否这里的吃食中下了毒,才让她如此痛苦。
这种近乎偏执的想法直到三年后才终于被消解,她的身体走向了终结,大脑却是从未有过的清醒,让她意识到推自己走到这一天的,并非难以下咽的水煮菜和干馍,而是蒙住她双眼的皇室,和扼住她喉咙的大漠。
她悲痛地闭上了双眼,许诺来世一定要有掌握自己命运的一天。
而后视野陷入短暂的黑暗,再睁开眼时,她意外地发现自己又回到昔日的皇宫里,身边人热情地祝贺她迎来十七岁,正值华年。
她花了一些时间来消化眼前的状况,最终意识到自己重新回到了出嫁的前半年。
积攒已久的怨气在此时完全爆发,她无法再如自己被赋予的名字一般,做一个温婉矜持的公主,而是冲到父皇面前,质问他为了维持表面和平,准备牺牲多少人。
整个后宫都被她的行为震慑到,唯有那寡言且淡漠的帝王无甚反应,只淡淡宣称公主染疾需要静养,将她打发到城郊别院里软禁起来。
叶婉矜起先还有些不忿,直到带着行李细软出了宫,忽然又开始释然。
毕竟此事在前世并未发生,她愿将此视为命运已经在扭转的好兆头。
时至今日,是她两个月来第一次走出别院,要回到皇宫里,为父皇庆生。
她起先并不想去,也想不出自己这清冷别院能准备出什么贺礼相送。
随后在一个天气尚好的日子里,去庭院中散心的她无意间发现角落中一株草叶,迎着微风轻轻颤动时,仿若一位故友在向她打招呼。
她心中顿时有了打算,决定为余生,热热闹闹地闯一次祸。
*
马车在勤政殿前停下,身侧已充斥起热闹的寒暄声。
叶婉矜下了车,久违地环顾这广阔的天地,第一次意识到,原来和自己那套别院相比,皇宫竟是这般空旷之处。
恍神间已有几人经过,向她行过礼,又脚步匆匆地离去。
她看得好笑,径自绕到车后,给大家省些麻烦。
自从被发配别院,她在后宫传言中就渐渐变成一个疯了的公主,如今见了面,一个个也是面带畏惧。
她自是不在意这些,反而有了正当理由来躲清净。
夏竹跟着站了一会,忽然有些紧张地唤她:
“公主,我们不准备贺礼真的没关系吗?”
叶婉矜知道她是看到各家达官显贵都带来了压箱底的贺礼,怕她两手空空落人口实,愉悦地拍一拍她的手臂:“放心,很快父皇就会宁愿我空手而来。”
说话间余光一闪,是高太医拎着从不离手的药箱走过来。
叶婉矜从角落里闪出来,悄声跟在身后,亦步亦趋走上殿前台阶。
守在门外的陈公公刚和高太医寒暄完,转眼见到她,忙端端正正行个礼,高声通报二公主到。
叶婉矜淡然一笑,随后脚下一歪,如浮萍般轻盈地栽倒下去。
身侧立时传来混乱的喧闹声,刚迈进去半步的高太医被直接拉了回来。
药箱稀里哗啦地倒在耳边,带着寒意的指尖触上手腕,又如同被蛰咬一般迅速收回。
高太医似乎遇到人生中最难越过的坎,跪在原地沉吟许久,才轻声吐出一句:“先扶公主回房歇息。”
此时连皇后也循着混乱走出来,看出此事非同小可,命人先抬到自己寝宫,而后屏退下人,低声问上一句:
“到底是怎么回事?”
高太医脑门上沁着一层汗,使劲咬了咬牙,才下定决心一般开口:
“回禀皇后娘娘,二公主……是喜脉。”
“……”
房间陷入尴尬的沉寂,只有床上的叶婉矜拼命隐忍着笑意。
她自然没有真的晕倒,更没有怀上身孕,只是需要借助更权威的人,来传扬一段属于自己的谣言。
这是她在北漠学到的为数不多的招数,当地气候干燥炎热,人们会去边境采集一种名为“双薮”的草药来治疗暑热,效果奇佳,只是服下后短时间内会使脉搏跃动有力,形似喜脉。
她记下了那草药的形态,在别院时偶然见到时,便认定是命运的馈赠。
有此物相助,她今日便大胆地闹大了动静,借着人多时昏倒,顺势让太医在药效消失前及时诊脉。
此时听到一切都在循着自己的计划发展,她满意地睁开双眼,佯装困惑唤一声:“母后。”
皇后立时转头,神色转换出温柔的笑意:“矜儿,醒了。”
叶婉矜点点头,撑着身子坐起来,虚弱地问上一句:“我这是怎么了?”
皇后一甩衣袖,示意屋中人先离开,随后坐在床榻一侧,轻轻为她掖一掖被角,脸上是欲言又止的关怀。
叶婉矜垂下眼眸,心中对她的伪装能力充满敬佩。
生母过世后,眼前这个雍容的女人便成了她名义上的母后。虽无直接的亲缘关系,但彼此间相处也算融洽,偶有新奇的贡品送进后宫,她甚至会先让她挑过,再拿给亲生的儿女。
很长时间里她都不甚清楚,这样一位善良谦恭的女子,为何会被后宫众妃所排斥,正如她同样想不明白,自己性格淡泊,向来不与人争执,却莫名在流言中落得个骄纵无礼的名声。
直到和亲的消息在宫中悄悄传开的那一天,她急匆匆地去找父皇讨个说法,却在门外听到皇后称她娇生惯养,饶是在宫中也要处处优先,倘若日后嫁与京中贵族恐闹得家宅不宁,倒不如远嫁北漠,从上到下都清净。
那是她第一次听到总是温柔笑着的皇后以那般嫌弃的语气讲话,一时竟忘记去想那言语中所描述的人根本不是真正的她,而是恹恹地回到自己的寝宫,直到离开皇城的那天,也没有再为自己争辩半句。
在北漠的日子孤寂,她有了更多时间来回忆这些过往,于是缓慢地意识到,这一切本就有迹可循,那一心想要将她放逐以免抢夺皇室资源的皇后,和无所谓谗言,只愿粉饰太平的父皇,迟早会将她送进形态各异的火坑里。
好在这些事到如今都变成颠覆命运的底气,她凭借对这皇宫的了解,算准了皇后若想绝了她嫁给王公贵族的后路,便必然会将此事传扬出去。
果然直到房门被从外面关闭,屋里只剩她们二人,眼前人也没作出任何有关闭嘴的提醒。
叶婉矜乖顺地垂下眼,等着看她接下来的反应。
皇后拿起帕子拭一拭眼角,再开口时声音便带了哽咽:
“告诉母后,你是不是被人欺负了?”
叶婉矜心想就凭这段表演,她就该在这后宫主位上坐一辈子。
随后她轻轻摇一摇头,也一脸委屈地去拉她的手:“母后,您得帮帮我。”
皇后用帕子拭了拭眼角,凑近她低语:“太医院有方子,喝上几日就能落胎。”
叶婉矜一怔,确信她此言是完全发于诚恳。
宫中向来子嗣单薄,想来也是和这传说中的药方有关。
心头泛起一阵寒意,她不敢再多想,强迫自己回神,用力点一点头:
“我会在别院自己处理好,还请母后相助,莫要将此事传扬出去。”
皇后抬起手,轻拍她的手背,言语更加和蔼:
“放心,你尽管休养,其他事母后帮你处理妥当。”
叶婉矜的确比她还安心,稍作休息后便辞了晚宴,乘车原路返回。
马车再次经过市集时,路人的交谈声传至耳畔——
“听说了吗?宫里那位二公主,未婚先孕了!”
文中涉及草药纯属虚构,如有雷同我再改改[狗头]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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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第 1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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