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境的消息是裹着雪沫子传回京城的。
彼时,萧战凰正在京郊大营校场,看着新兵操练。传令兵几乎是滚下马来,将那份插着三根黑色雁翎、代表最紧急军情的密信呈到她面前。
寒风卷着地上的雪粒,刮在脸上像小刀子。
萧战凰展开密信,只扫了几眼,周遭的喧嚣仿佛瞬间被冻结。她捏着信纸的手指因用力而微微发抖,不是因为冷,而是因为那字里行间透出的荒诞——二皇子赵王,在北境黑水部落,竟在赌斗中输掉了十具崭新的军用□□!
“备马!回府!”她的声音像是从冰缝里挤出来,带着压抑到极致的怒火。甚至来不及换下沾满尘土的戎装,她翻身上马,一夹马腹,踏雪马如同离弦之箭,冲破风雪,直奔城内。
将军府书房的门被“砰”地一声推开,裹挟着一股凛冽的寒气。萧战凰大步走入,将那份密信重重拍在谢知微面前的书案上,银甲上未化的雪屑簌簌落下。
“你看看!”她胸口剧烈起伏,甚至没注意到他今日并未卧榻,而是裹着厚厚的狐裘,坐在书案后,面前摊着一本边境舆图。
谢知微被她这阵势惊得抬眸,放下手中的朱笔,拿起密信。他看得仔细,速度却很快,清隽的眉头逐渐蹙紧,但神色间并无太多意外,反而有种“果然如此”的沉凝。
“殿下……还是太年轻了。”他轻叹一声,将密信放下,目光落回舆图上黑水部落的位置,“财帛动人心,美色惑人志,这连环套,他躲不过。”
“现在不是说这个的时候!”萧战凰烦躁地一拳砸在书案上,震得笔架乱晃,“十具□□!若是用来袭击我们的巡边队伍,或是流入北狄王庭,后果不堪设想!我必须立刻进宫面圣!”
她转身欲走,手腕却被人从后面轻轻拉住。
那力道很轻,带着他指尖惯有的微凉,却像一道无形的枷锁,让她瞬间定在原地。
“夫人,此刻进宫,欲以何罪状参奏皇子?”谢知微的声音在她身后响起,平稳得像是在讨论今日的天气,“是行为不检,还是资敌叛国?证据呢?仅凭一份来源不明的密信?陛下是会相信您,还是相信他‘年轻不懂事’的儿子?”
每一个问题,都像一盆冷水,浇在萧战凰被怒火烧灼的心头。她猛地回头,对上他沉静如古井的眸子:“那你说怎么办?难道就当什么都没发生?!”
“自然不是。”谢知微松开她的手,转而指向舆图,“夫人请看,黑水部落位于此地,距我北境鹰嘴崖哨卡不过三十里。那批军械,他们拿到手,最快会用在何处?”
萧战凰强迫自己冷静下来,俯身看向舆图,军事本能让她瞬间做出了判断:“鹰嘴崖!那里地势险要,是巡边必经之路,而且……三日后,就有一支小队按例巡逻至彼处!”
“所以,我们还有时间。”谢知微指尖在黑水部落与鹰嘴崖之间划了一条线,“当务之急,并非入宫弹劾,而是两件事:第一,立刻以八百里加急,用您的印信,密令鹰嘴崖守将,更改巡逻路线,加强戒备,并派出斥候,密切监视黑水部落动向,尤其是那批□□的踪迹。”
萧战凰眼神一凛,立刻明白了其中关键。保护将士安全,拿到军械动向的实际证据,比空口无凭的弹劾重要得多!
“第二,”谢知微继续道,声音压得更低,“让我们在北境的人,将二皇子收受部落厚礼、沉溺宴饮、以及……赌输军械之事,‘不经意’地在军中散开。不必夸大,只需陈述事实。”
杀人诛心!萧战凰瞬间领会。在边军将士心中埋下对二皇子不满和鄙夷的种子,这比任何官方弹劾都更具杀伤力!
她看着他,火光下,他脸色依旧苍白,但那双眸子却亮得惊人,里面仿佛有星辰运转,算计着千里之外的生死。她心头那团乱麻,被他三言两语梳理得条理清晰。
“我这就去写手令。”她不再犹豫,走到一旁的书案前,铺纸研墨,笔走龙蛇。
谢知微静静地看着她专注的侧影,看着她紧抿的唇线和挥笔时那股一往无前的气势,冰封的心不由微荡。他拢了拢狐裘,觉得这书房里的炭火,似乎比往日更暖了些。
命令以最快的速度发出。忙完一切,窗外已是夜色深沉,雪下得更大了。
萧战凰长长舒了口气,感觉紧绷的神经终于松懈下来,疲惫感如同潮水般涌上。她揉了揉眉心,走到谢知微身边,目光落在那张详细的边境舆图上。
“你一直在看这个?”她问。
“嗯。”谢知微轻轻颔首,指尖拂过舆图上蜿蜒的山脉与河流,“北境广袤,部落众多,关系错综复杂。黑水部落不过是冰山一角。”他顿了顿,抬眸看她,眼中带着些许探究,“夫人当年,是如何镇守北境,让这些部落臣服的?”
这是他第一次主动问起她过去的事。
萧战凰有些意外,随即一股豪情与回忆涌上心头。
她伸手,指向舆图上几个关键点,声音不自觉地带上了属于战场的冷意:“这里,这里,还有这里!当年狄戎犯边,我带着三千轻骑,就是从这里穿插过去,断了他们的粮道!那些部落,你光靠怀柔不行,得让他们怕,又得让他们服!刀子要快,道理也要讲……”
她侃侃而谈,眉眼间焕发着耀眼的光彩,那是属于百战名将的自信与锋芒。
谢知微安静地听着,目光随着她的指尖在舆图上移动,仿佛能看到那个金戈铁马、叱咤风云的女将军。
他见过她暴躁、她恼怒、她护短,却是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感受到她作为统帅的英姿。
“……所以,对付黑水部落这种首鼠两端之辈,就不能手软!”萧战凰说到兴头上,猛地一拍舆图,回过神来,才发觉自己似乎说得太多了。她有些讪讪地收回手,“咳,我是不是说得太枯燥了?”
“不,”谢知微看着她,眸中漾开一丝极浅淡却真实的暖意,“很有趣。听夫人一席话,胜读十年兵书。”
他的称赞很含蓄,却让萧战凰心头莫名一喜,像是打了一场胜仗。
她看着他近在咫尺的、被灯光勾勒得愈发清俊的侧脸,忽然发现,他专注听她说话的样子,很好看。
一阵寒风从窗缝钻入,吹得烛火摇曳。
谢知微下意识地拢紧了狐裘,轻轻咳嗽了一声。
萧战凰皱眉,伸手探向他面前的茶杯,触手一片冰凉。“怎么喝冷茶?”她语气带着责备,不由分说地将冷茶泼掉,提起旁边小火炉上一直温着的铜壶,重新沏了一杯热茶,塞到他手里,“捧着,暖暖手。”
她的动作干脆利落,带着军人特有的不容置疑。谢知微微怔,顺从地接过那杯滚烫的茶水,灼热的温度透过瓷壁传入掌心,一路蔓延至心口。
他低头,看着杯中袅袅升起的热气,氤氲了他纤长的睫毛。
萧战凰看着他这副安静的模样,心头那点因军情而起的焦躁,彻底被抚平了。她甚至觉得,就这样两人对着舆图,一个说,一个听,窗外风雪交加,室内灯火温馨,似乎……也很不错。
萧战凰看着他被热气熏得微微泛红的脸颊,那点血色让他清俊的容颜添了几分生气,不似平日那般苍白得令人心惊。心头那点因军情而起的焦躁,彻底被一种更为柔软的情绪取代。她甚至觉得,就这样两人对着舆图,一个说,一个听,窗外风雪交加,室内灯火温馨,似乎……也很不错。
一阵更猛烈的风撞在窗棂上,发出“哐当”一声轻响。
谢知微几不可查地瑟缩了一下,下意识地将狐裘又拢紧了些。
萧战凰的目光落在他那双修长却毫无血色的手上,心头莫名一紧。她站起身,走到墙角的鎏金炭盆边,拿起火钳,不发一言地,将里面几块烧得正旺的银炭轻轻拨弄了一下,让火焰更充分地燃烧起来,橘红色的光晕瞬间扩大,暖意也更明显地弥漫开来。
做完这一切,她将火钳放回原处,转过身,正对上谢知微抬眸看来的目光。
他的眼神里带着一丝来不及掩饰的怔忪,还有一点……被这无声的举动所触动的微光。
他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看着她,看着她戎装上未化的雪屑,看着她因拨弄炭火而微微泛红的手指。
萧战凰也没有解释,重新坐回他身旁的位置,仿佛只是做了一件再自然不过的小事。她的视线重新落回舆图上,手指点着黑水部落附近的一个山谷:“这里地势复杂,若是他们想转移那批弩,这里是条近路,可以让我们的人重点盯着。”
她的语气恢复了谈论军务时的冷静,仿佛刚才那起身拨炭的举动,只是议事间隙一个无意识的插曲。
谢知微垂下眼帘,掩去眸中翻涌的情绪,低声应道:“夫人思虑周全。”
两人再次将注意力投向舆图,商讨着细节。只是,空气中似乎有什么东西不一样了。
谢知微依旧觉得冷,那是从骨子里透出的寒意,多年沉疴,非一日之暖可驱散。
但此刻,在这风雪交加的夜晚,在这弥漫着墨香与药味的书房里,看着身旁这个为他无声拨旺炭火、与他并肩面对风雨的女子,他第一次觉得,那蚀骨的寒冷,似乎……也有了可以抵御的可能。
窗外的雪,下得更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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