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昭朝宣和二年的春分,雨丝缠缠绵绵地笼罩了整个江澜。
姑苏城的粉墙黛瓦浸在氤氲水汽里,早起的行商在河埠头叫卖沾露的菱藕,吴侬软语混着橹声,湿漉漉地漾开。
一艘乌篷船悄无声息滑出葑门水道,汇入京杭大运河的宽阔水脉。
船头立着天青襦裙的少女,清涟。
雨水沾湿她额前碎发,黏在光洁肌肤上,像一株不胜风雨的青莲。
她回头望着养育她十六年的姑苏轮廓,眼底漾着说不清的眷恋与愁绪。
“疏影,”她声音很轻,几乎被雨声吞没,“你说……我们还会很快回来吗?”
话音落下,她身侧的阴影如水墨在宣纸上洇开,一道颀长清瘦的身影缓缓凝实。
霜白的长发垂在玄色衣襟前,衬得那双眼睛更深——这是闻心斋百年园林里诞生的影妖,疏影。
雨丝仿佛有意识地避开她,只在她银白的发梢与衣角落下一两点晶莹。
疏影的容颜清冷如浸过月色的山水,那双深潭般的眼瞳里,只清晰地映着清涟不安的侧脸。
“待灵脉安稳,此行功成,姑苏便是归处。”
她的声音清冽,意外的抚平了清涟心头的褶皱。
她伸手,握住清涟被风吹得冰凉的指尖。
影妖的体温向来偏低,可当肌肤相触,腕间那道淡若无痕的“共生契”便流转出暖意,无声驱散了春寒。
清涟反握住她的手,目光掠过对方皎白的发丝,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腕间的契痕。
缔契那日的情景蓦地浮上心头。
依照《灵契律》,人与妖缔结“共生契”,其仪程与人间婚书盟誓等同,需在官府立册,享同等礼法庇护。
当时疏影接过契书,只是平淡地以妖力烙下印记,仿佛这只是一场各取所需的合作。
她生于阴影,长于孤寂,似乎对人间“婚姻”二字所蕴含的缠绵意味并无概念。
可清涟是懂的。
当长老沉声吟诵“汝命即吾命,同归太虚玄”时,她清楚地知道这不止是力量的结合,更是一生一世的盟约。
想到这里,她耳根发热,悄悄抬眼去看身侧之人。
自记事起,疏影就一直陪在她身边——最初是床下桌角一团随烛火摇曳的影子,后来是为她挡住浊灵侵扰的守护,再后来,成了她唯一能倾诉所有的“姐姐”。
直到半月前,为应对百年灵脉异动,她们缔结了这同生共死的契约。
这趟旅程,不仅关乎江澜十三州的安危,更是她与疏影之间全新的开始。
她小心揽住怀中布包,里面装着闻心斋世代相传的符纸、湖笔,与那张缂丝织就的灵脉古地图。
船身轻晃,彻底驶离姑苏水域。两岸景致从园林宅邸渐次转为田野桑林,前方水波浩渺,天地为之一阔。
“害怕了?”
疏影的声音打破漫长的沉默。
清涟轻轻摇头,又迟疑地点了点头。
“有一点。从小到大,我最远只到过城外的寒山寺......”
她的话音未落,疏影已经自然接过她怀中的布包,指尖擦过她的手腕,激起一阵微颤。
这样的触碰在缔约后变得频繁,却每次都让清涟心跳漏拍。
“闻心斋太小,”疏影望向烟波浩渺的湖面,“装不下你的‘织梦’。”
“织梦......”清涟轻声重复着这个由疏影为她取的能力名字。
她抬起手,一缕淡淡的金色光晕在指尖流转,如同活着的丝线,“我只会这点小把戏,真的能帮上忙吗?”
她想起第一次发现这能力时的情景。
那年她八岁,躲在书房角落编织彩绳,阳光恰好落在她手上,那光竟被她手中的丝线缠住,编成的小雀泛着金辉在她掌心站了起来——虽然几步后就化作光点消散了。
她吓得叫出声,一抬头看见房梁阴影里,疏影正静静望着她,那双总是淡漠的眼睛里,第一次有了别的情绪。
“那不是小把戏。”
疏影的声音将她的思绪拉回。
“灵脉需要的不是摧毁,是安抚。你的‘织梦’,能修补裂痕。”
清涟问出心底盘旋已久的问题:
“为什么是你呢?你本可以不管这些。”
疏影沉默片刻,玄色衣袖被江风吹得鼓起:
“我见过太多人心里的脏东西。贪婪,嫉妒,虚伪......看久了,只觉得这世间无可救药。”
她的目光落在清涟脸上,深潭般的眸子里漾开浅淡的涟漪:
“但你不一样。你编织时的样子......很干净。”
这话说得极轻,清涟心头一颤。
她从未想过,自己对疏影而言,竟也是特殊的存在。
“而且,”疏影的语气添了几分调侃,“缔约后,我白日现身确实省力不少。这笔交易,我不亏。”
清涟忍不住笑出声,心底那点愁绪散了大半。这个别扭的影妖姐姐,总是用这种方式掩饰真心。
清涟眉眼弯弯,梨涡浅现。她最懂疏影——这人总爱用清冷刻薄的硬壳,裹着颗比谁都柔软的心。
那句“交易不亏”,在她听来,比任何安慰都更让人心安。
可“你不一样……很干净”这句话,像温润的玉石投进心湖,涟漪不散。
干净……是怎样的?她低头看自己带着薄茧的指尖。她偶尔偷懒,也会为一块糕点雀跃,这算干净么?
在她心里,疏影才是不染尘埃的那轮月,原来在疏影眼中,自己竟是特别的?
这念头让她脸颊发烫,心头涌上酸甜甜的情绪,比新酿的青梅酒还醉人。
乌篷船如孤叶,漂在烟雨画卷里。姑苏城早已不见,唯有无边灰蒙蒙的天与水。
两岸田埂树木青翠,偶见戴笠的农人牵牛而过,或水鸟掠水留痕。空气湿漉漉的,混着泥土腥甜与野花香。
这一切与闻心斋的精致截然不同,带着粗犷的生机。
她将脸颊贴上微凉船舷,随波轻晃。对未知的恐惧,渐渐被新鲜感取代。
她又想起旧事。
在不知“疏影”之名的年月,那团影子是她最忠实的伴。
她会把新绣的栀子花香囊、偷拿的松子糖,悄悄放在书房最阴凉的角落,然后躲在门后偷看。
影子会如水流般缓缓淌过,轻触物件,又退回原处。次日再看,香囊已摆齐整,糖纸叠成小鹤静立。
她从未奢求回应,可这无声互动,早在她心底刻下最深信赖。
她一直以为是自己在依赖影子姐姐,从未想过,自己的存在对她亦是慰藉。
正出神间,一道清冷气息靠近,阴影轻轻笼罩。
她抬头,正对上疏影深不见底的眼眸。原来疏影已坐到身旁,伸手将竹帘又放下几分,挡住了斜飘的寒雨。
篷内光线暗下,添几分隔绝外界的安宁。
“在想什么?”疏影声轻如泉滴,“从刚才就一直看着水面发呆。”
目光落在清涟被风吹红的鼻尖上,她眼底有自己味察觉的柔和。
她能感知到清涟心中所有翻涌——对过往的眷恋,对未来的迷惘,还有因她一句话而生出的羞赧欢喜。
这些鲜活纯粹的情感,正是她百年来在阴影中寻觅不得的暖光。
被这一问,清涟才回过神,不好意思地低下头。目光落在两人交握的手上,腕间契痕在昏光里愈发温热。
她下意识往疏影身边挪了挪。船舱本就不大,这一下,她带着暖意的襦裙便轻轻贴上了对方微凉的衣摆。
两种温度透过薄薄布料传递彼此,带来奇妙的安稳。
她犹豫片刻,终是将那刚明晰的感受轻声吐露。
“疏影姐姐,”她声音轻得像梦呓,刻意放软的尾音夹杂着几分试探,指尖无意识地攥紧了对方袖口的一角。
“原来知道在你心里……我是特别的,会让人这么欢喜。”
话音落下时,她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这句话里藏了多少女儿家心思,耳根倏地烧了起来。
她顿了顿,耳根愈发绯红,声音里满是前所未有的清明:
“缔了这共生契,便是与你相伴一生——那我如今,可算是你的妻子了?”
古风文初尝试,世界观生成中。。。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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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雨别姑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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