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瓦檐下无雪,兰窗阶上却染秋霜。裴渡坐院中池亭,抿着口热茶,呵出口热气。
“你叫什么名儿?”他问向沈遇带来的小孩,正替他斟茶斟得认真。
“小人兰许。”小孩怯生生地回,乖巧温顺的模样跟他的主子一样。
裴渡别头往鱼池里一吐,吹去了嘴皮上的茶叶,问:“你主子多大了?”
“公子,年有一十八。”
“哦,和我一样大,人瞧着倒显嫩。”裴渡抬了抬下巴,将杯子随口丢给他。
“拿去洗了搁我屋里。”使唤人挺有一套,但根本没告诉兰许他屋在哪儿。
裴渡翻过亭栏,直接从鱼池跳过去,把池里锦鲤吓得一个激灵。
他透过窗去望,屋里的游大夫妙手回春,正给惨着小脸的沈哥儿施针。对他惯会当好人的三姨娘,道:“穿得单薄,外加上体虚,冻晕了过去。头上虽受了点皮外伤,人是没什么大碍。我写了副温养驱寒的方子,熬服三日即可。”
允氏点头,芊芊柳眉若黛,眉眼斯柔似水,是个清秀温婉的女子。她示意婢女,给游大夫递上问诊费去,说:“劳烦游大夫跑这一趟了。”
“多谢三夫人。”游大夫接过,提上箱后厨煎药去了。
允氏目送游大夫,转身对上了裴家掌心宝裴老四,正天真无邪地对自己粲然一笑。
她温声,听不出苛责之意,道:“行之,你把这位哥儿的头给磕破的?”
“干我甚事,他自个摔的。”裴渡黑心肠道。
刚醒过来的沈遇刚好听着这话,没好戳穿他。
允氏无奈,她又不是裴渡亲娘,也管不了家里的这位混世魔王。见沈遇可怜,头上的血渍还糊着,她洗了盆里血帕子正要去擦,对上这孩子一双半开的眼睛。
沈遇口渴,张了张唇,干得没发出声音。
却听到裴渡嘀咕了句:“领这么个废物点心回来干什么呢?”
沈遇气不大一处来,肉眼可见地嘴角僵硬。
“他被家里宠坏了,半点道理都不讲的,他的话你别放在心里去。”允氏劝慰沈遇一句,替他还伤着的额擦着血,柔声问:“还疼吗?”
“水……”沈遇几乎是从喉咙里挤出声来。
允氏亲力亲为,替他倒水送到唇边,沈遇挣扎着起身,接过喝水受宠若惊。他扫视打量一圈,屋内陈设简单朴素,身上的毯被也没有异样的味道。——若是能在此落脚也不赖。
“不急,慢点喝。”允氏始终温声细语,沈遇在她身上感受到了一片温柔。
“他不急我急,萧家的人也急,萧家老四还等着他去当伴读呢。”裴渡两三步过来,逼身在沈遇面前,不耐道:“醒了就走,我送你去关林萧家。”
“夫人,我乃兰陵沈氏一脉,姓沈名遇。”沈遇对裴渡熟视无睹,下了塌对允氏重重一拜,“我不敢高抬,但通诗书知礼义,也曾在国子监做过监生,听闻府中小妹尚还不识字,不知可否允我于府中做个教书郎?”
“这、我做不了主啊。”允氏没了主意,向裴渡递了个眼神,道:“嫣然是不识字,但府中人员调配大小事务,这得将军和大夫人来定夺啊。”
“主君打猎,主母外出,现在裴家我做主。”裴渡夺了沈遇手里的茶盏,冷冷道:“我不同意,你还是去萧家吧。”
沈遇下唇轻抿,隐忍着再三受冷的怨气。——这裴老四怎么处处都跟他过不去?
“我……”外头寒风凛凛,沈遇不想再奔波,真的很想腆着脸再待下去。
“我送你去。”裴渡瞧出了他的倦意,好心扯了件厚披风给沈遇,搭在他肩上就要把人挪来带走。
沈遇被拖起来,在狼狈中惦念着尊严,他挣脱开了裴渡的拉扯,去拎了自己的鞋,道:“放开,我要穿靴。”
“老四,这天这么冷,沈小哥还病着呢,你哪有赶客人去吹风的道理?”话虽如此,但允氏根本没来制止。
沈遇穿靴穿了一半,被裴渡提了衣领往外带,被连拖带拽地领到了外头。
回转小廊桥,桥下小溪都凝成了冰,沈遇被裴渡逼到桥下,踏冻受着凉。
实在是冷,呼气如花。沈遇无处可去,本就是只丧家之犬,被裴渡这么啪啪打脸,觉得自己像没人要的狗,路过的谁都可以来踹上一脚。
怒气上涌,他甩开了裴渡的手,转过头死死地去瞪他,问:“你就这么讨厌我?”
裴渡耷拉着眼皮,看沈哥儿气红了眼睛,眼尾一颗小痣刺眼瞩目,小脸蛋柔而不阴悲天悯人,哪怕是瞪起人来也毫无威慑力。
他啊了一声,从烦躁中品几分苗头,发现自己很讨厌沈遇这张脸,尤其那颗痣。
“对啊,我看你第一眼就不爽。”裴渡扯了扯嘴角,“在我动手之前,滚蛋!”
沈遇气坏了,打小与人为善的他,还是头一次遇见泼皮无赖。
他深呼吸平复着情绪,好声气问:“我家兰许呢?”
“死了吧,谁知道。”裴渡头皮痒,挠了挠脑袋。
一声啼哭响起,两人同时见着了那哭得凄厉的小孩,被凶神恶煞的杂役婆子提着耳朵揪过来,只听得她嘴里还骂骂咧咧道:“好你个贼,打哪儿来的都说不清楚!偷了四少爷东西,还在五小姐的屋里转悠,等到了主子面前我看你怎么认!”
兰许挣脱不开,见了沈遇如见救星,哭得更撕心裂肺,道:“公子——”
“你放开他!”沈遇赶上去喝那婆子:“他偷你什么东西了?”
裴渡定眼,看到了婆子手里的杯子,正是自己方才扔给那小孩的。
凶婆子见了裴渡,点头哈腰陪笑,“四少爷您也在呢。”又怒眉对沈遇恶声道:“你又是哪一位?”
“他没偷东西,没你的事儿了。”裴渡冲凶婆子扬了扬手。
“啊?四少爷,哦好好,那奴婢把杯子给您摆回去?”婆子可算放了兰许,奴颜婢膝哎着气走了。
沈遇默声盯着凶婆子背影,记恨着她。
直到婆子走了,他才毫无诚意地说:“谢四公子解围。”
兰许哭个不停,埋在公子怀里擦鼻涕,沈遇蹲身抱着他宽慰,查看他被揪红了的耳朵,吹了吹问:“不疼了不疼了,兰许是大孩子了,一会儿就没事儿了昂。”
瞧这矫情的劲儿,看得裴渡直皱眉头,“有完没完?完事了你俩一起给爷滚蛋!”
“天要黑了裴四哥。”沈遇咬着下唇,仰视望向裴渡。这角度望过去瞧,好似可任人蹂.躏,裴渡眯了眯眼睛心头一动。
“你这是在求我么?”他突然笑了,然后又恶狠狠道:“没事,冬骏夜里也识路,必不会让咱半途而废,四哥哥我亲自送你上路。”
沈遇忍气吞声,飘零流浪的委屈无人可诉,好半天才挤出一个冷静的“好”。
“四哥哥?”只见小桥廊头,来人撑着油纸伞,是个弯眉媚眼的俊俏姑娘。
她细着嗓子问:“今日有客人么……”
然后见着了沈遇,黛眉丹眼,亭亭而立,白衣胜雪宛若画中谪仙。
裴嫣然张了张唇,换了只手撑伞去瞧,愣神半天才想起来打招呼,笑道:“小女裴嫣然,见过这位…公子。”小脸红了。
“你不待在屋里绣花出来做什么?”裴渡不忘数落她,拉上沈遇就要撵人走。
裴嫣然转身唤他,莲饰裙摆转成一朵花,“我想说的是,父亲和大夫人回来了,猎回来好几匹上好的鹿皮。”
沈遇挣开了裴渡,对裴嫣然施然道:“沈遇见过小姐,小生是得了夏先生举荐而来,不知可否引在下往裴将军一荐?”
“啊…好!”裴嫣然随着他笑,被迷得三五不着道,又换着手撑伞指着去路。“我,我带你去。”
沈遇疾步如飞,避裴四少如牛鬼蛇蝎。
裴渡见着,心里直叫祸害,瞪了犯春的裴嫣然一眼,追了沈遇上去直哎。
沈遇抓稳了兰许,越过园庭小丘转至正堂,见着个气度不凡的剑眉男人,连身份都没确认就过去一拜。
“晚辈沈遇,受夏先生举荐而来,父沈仲恺钦天监监正,见过裴将军!”
“二叔?”裴渡追上来,“你怎么来了?”
尾随的裴嫣然也行礼道:“二叔好。”
裴则怀一愣,捏着个精致的木圆盒,道:“我不是,裴将军还在跟萧侯爷吃茶,这位沈公子急着是有什么要事么?”
沈遇闭上了嘴,尴尬不已。
“我遇着你爹了,所幸过来看看你小子。”裴则怀打开那只紫檀木的盒,掏出那只凿砍足半月来的扳指,“拿着,二叔上次许你的,落雁山青木来打的韘。”
“嫣然又长高了,长成漂亮的大姑娘了。”他调侃裴嫣然道。
裴渡眼疾手快,看准了正好接过,戴上拇指试着韘,喜滋滋道:“谢二叔,上好的货!”
“你小子就管会向我爹狮子大开口!”嗓音清脆英气,走进来个女子,一身靛蓝长衫,脚上是双黑色缎面长靴,别刀带剑的爽利巾帼模样。
“刚想问梅姐姐,原来这儿来了呢。”裴渡玩着韘,爱不释手。
沈遇带着兰许,默声后退两步,觉着尤其格格不入。塞北儿女在草野上长大,习性也多受外邦元人影响,好骑射爱打猎,跟他个连马都不会骑的书生谈不到一块去。
来错地了,他心里悲凉地想着。
“有客人?”裴明梅见着沈遇,大冬天嘶地倒吸了口凉气。
沈遇低着头,无措抠了抠眉毛。
“死活要赖在我家里当个陪读。”裴渡扫他一眼,不客气。
“教我吗?”裴嫣然一个抬头,指了指自己,小跑着冲裴渡身边去,道:“四哥,沈公子他,是、是要给我当陪读吗?”满眼的期待和少女春意。
沈遇正欲开口。
裴渡打断他,**回答她道:“给我当,我不同意。”
“我同意!”裴嫣然急得跺脚,小姑娘脸都热红了,“我不识字!我要沈公子给我教书!”她又冲沈遇瓦声瓦气地问:“沈公子你乐意不乐意呀?”
“恭敬不如从命。”沈遇抢在裴渡面前说。
裴渡忍无可忍道:“你那是冲着书去的吗?”
裴嫣然嘟着嘴赌气。
他注意到了沈遇轻微而又上勾的嘴角,难以察觉的得意。——裴四哥觉得上火。
“成啊。”裴明梅哪里不懂姑娘家的小心思,撮合道:“难得小妹有了读书的心思,裴家又不少这一口饭吃,多个男丁不也添点人气?”
“得问过了爹的意思。”裴渡莫名其妙,看着人脸上痣就烦,死活不肯松这个口。
“前厅去。”裴则怀指了指路,抬腿就走了去。
沈遇尾随,临走前转头冲裴渡眨了眨眼,诚挚和煦却很伪善的表情,“我争取留下来,但一定不出现在四公子面前惹您生气。”
裴四哥心里头的无名火更大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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