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檐下雪

裴家自家人讲话,沈遇自觉地站到一边去,替小兰许擦了擦眼泪。

裴渡不多会便折回来了,他在门房处找着了战利品,扛着两块血糊糊的鹿皮进来,裴嫣然轻轻捂了捂鼻子,道:“多脏啊,四哥你能再邋遢些吗?”

“爹!我要这块白的!”裴渡抬了抬脚,“给我做靴子正好!”

裴铭也上前去凑热闹,道:“好好好,依你依你——剥下来那阵没仔细瞧,原来是白梅鹿的皮毛。”

裴亭竹不高兴了,看了郑芳绪一眼,小声嘀咕了声道:“小混蛋看着好东西就要抢,明明是爹打给我做袍子的……”

郑芳绪却只是皱眉,提高了嗓门驳她道:“你的袍子还少了么,做姐姐的让给弟弟又何妨?”

裴亭竹不吭声了,瘪着嘴不满意。裴明梅见状上前,附耳想劝慰了妹妹两句,却不料适得其反,竟惹得她怒冲冲地直接走了。

这屋里人多了,鸡毛蒜皮也就多了。沈遇看见,身为外人也只能当作没看见。

他杵着一旁正窘然,红着小脸的裴嫣然凑了上前,打算搭话。

允氏却先一步来说道:“沈公子别计较,大夫人是凶了点,军旅中人脾性难免火爆,她为人是很爽利热肠的。”

沈遇点头说是。

允氏又道:“裴府有三房,郑大夫人、我、和老四的生母林小娘。大夫人与将军是患难的情分,孕有两儿一女,可怜老大老二战死了,只余了亭竹那姑娘。林小娘最得将军喜爱,却不幸难产血崩死了,老四生下来便没了娘,又是家里唯一的男丁,将军自然也多些心疼,所以家里的人都要让着他。”

“怪不得,裴四哥的性子,真真是……”纨绔跋扈。沈遇没好意思说出口。

裴嫣然也听着,踮着脚尖,凑近了冲他耳语,“其实除了爹爹,府里人都不喜欢他。”

“丫头胡说。”允氏佯装要打她。

“我也一样。”沈遇冲她眨了眨眼睛,小声套着近乎。

小姑娘果然一笑,又附耳对他说着悄悄话,严肃得很,“不过有我在,定会护好沈公子,不让你受到裴老四的欺负。”

沈遇应付小孩的口吻:“那就劳烦五小姐咯。”

允氏得了郑氏吩咐,上前对沈遇一礼,指路道:“沈公子,我领你去住处吧。”

裴渡没注意他们说话,却下意识望了沈哥离去的背影一眼,看他白衣入檐角。

他放下了鹿皮,擦拭着肩头血迹,依然是轻浮的态度,道:“林党睚眦必报,沈监正之死朝野无人仗言,若是他们真的追究起来,裴家又该如何解释这沈氏余孽的下落?”

裴铭还没发话,萧广先怪笑了声,道:“方才你小子仗义出手,还以为你想好了对策,怎么这会儿又来刁难你爹来了?”

“萧四也大了,老侯爷家可缺个伴读?”裴铭问了句,也没去责难裴渡。

萧广连连摆手,说:“我瞧那小子胆小怯懦,怕是经不住我家老四折腾,那混小子才气走两个重金聘来的老先生。”

现在才知道麻烦?郑芳绪瞪着裴渡,语气不客气道:“老四若是想显摆,大可野场上去较量,何必方才装相耍帅,现在又想起人家是‘余孽’了。”

“我确实缺个逗趣的。”裴渡堵她一句,笑起来眼里毫无敬意。

一家之主裴铭终于表了态,像是苛责却更像是好笑,轻飘飘道:“平日里遛鸟赛马还不够你逗趣?要把人家娇气的公子哥儿惹哭了你才高兴?”

“爹说得对。”裴渡一听,觉得他爹娇气两个字用得贴切。

看来裴渡的混蛋是从他爹那儿学的。他指尖摩挲着血迹,心里又冒出个坏主意,道:“我去瞧瞧沈哥儿对住处满意不满意。”

“将军。”郑芳绪见他走了,就恼叹一声,道:“老四这性子是不是也该……”

萧广却一笑,先劝阻道:“老嫂子,你不晓得,这男孩本就是野性子,这屋里都是姑娘家家的,血气方刚的年纪没个解闷的,也不怪他一个人无聊觉得憋屈,有个年纪相仿的同龄陪着玩也是好的。”

裴铭不愧偏心,扬了扬手不在意,“老四乐意,就随他去吧,天高皇帝远,屁大个娃娃裴家还养不活不成?”

郑芳绪只好说是。她收了鹿皮,吩咐下人做事去了。余下男人说话,裴则怀向将军报了些军务,又闲谈了好一会。

“禾东大旱无雨,塞北也干得要命,稻谷还没结粒就黄了叶,军田屯地的收成都难看,储司那边又压着粮不让动,若是今年再不下雪的话可就艰难了。”

萧广抬头望了望天,道:“都十一月了,雨水都没有,又哪里来的雪,若是往年真要下,也就这一两天的事了。”

裴铭一听,皱了皱眉道:“战事没打起来,储司不放粮是该他的,难道我们一点储备都没有么?”

“今年特殊,朝廷拨的不是粮,是五万两军饷,钱落腰包粮落肚。落雁山脉的李家是第一张嘴,塞北巡抚衙门里就好大批人呢,还有塞北大几个县的官爷们要填。”裴明梅话里有话道。

禾东大旱,粮食紧缺,朝廷只能拨钱下来,自古钱落腰包粮落肚,白花花的银子谁看了不馋,能分到官兵手里买得起一碗水都是奢侈!

“军饷是什么玩意?老子当兵这么些年来就没见过!”萧广干笑,语气忿忿不满。

裴铭默声两秒,语重心长道:“军粮吃紧,不是一两天的事了。萧家铁骑吃山靠山,得亏有个关林福地,可我们裴家有什么?储司只管各县报上去的账,咱们沙兵吃的打哪儿来,燕淮的地都是征老百姓的!两头不讨好,哪天不是勒紧裤腰带过的日子!”

都是老话常谈了,再争下去也没个结果,裴则怀叹道:“唉……我再去伻城巡抚衙门找何必昌谈谈吧。”

“不,你既去过了,还得是我去管用。”裴铭目光一凝道。

允氏热情,下人手脚也麻利,还是方才沈遇躺过的屋子,几下就收拾妥当腾了个干净。沈遇随手摆正个花瓶,很是满意。

屋子一间两隔,他把卧台空出来出来,替兰许铺了床棉絮上去。道:“兰许,从今日起,你就别叫我公子了。”

“啊?”擦着灰的兰许一听,才缓过来的眼睛又红了,跑过来眼泪直掉哭道:“兰许做错什么了?竟惹得公子这样生气?”

小孩哪里都好,就是爱哭又胆小。

沈遇好笑,替他抹脸,道:“哭什么,谁生气了,我本就是你的兄长,你早该唤我一声哥哥了。”

“这、这怎么行?”兰许红着脸支吾道:“夫人说,要我伺候公子一辈子的。”

“她那是故意捆你的话。你傻不傻?还真乐意一辈子当个下人了?”沈遇捏了捏他的脸,“这里不比沈家,我们俩都寄人篱下,你说出去是我的弟弟,才免得受那些奴才们的欺负,知道吗?”

兰许乖乖地点头,然后又跑去擦灰去了。

沈遇回过头,却见雕花窗沿上,立着个撑着脸看他的裴渡,眯着眼似笑非笑。

“那小娃娃是你弟弟?”他道:“难怪生得同沈哥儿一般俊气。”

“谬赞了,裴四哥。”沈遇以为他有意跟自己交好,替他奉上一杯茶亲手递去。

“不喝。”裴渡扫一眼,单手翻窗进来,踩上了兰许的床塌,留下了个带着雪泥的脚印,自顾自地在屋里打量。

沈遇手一顿,自讨没趣,沉着脸将茶一饮而尽。然后去扫净了床上裴渡的痕迹。

兰许显然怕他,灰也不擦了,直躲到了沈遇身后拽衣角。

裴渡溜达一圈,没找着好玩的乐趣,转而又招惹人去,道:“方才助了你,要怎么谢我?”

“裴四哥想我怎么谢?”沈遇双目对上他没有惧意。

裴渡沉吟片刻,“沈哥儿不会骑马啊……”突然一把扯了沈遇衣领,想提件什物似的把人拽出去,“成吧,我教你去。”

“公子…?”兰许欲追,沈遇冲他摆手,“收拾好屋里,我去去就回。”

允氏在门口呵责下人,见着他俩冲出来一愣,问:“晚膳要到了,你们要去哪里?”

“赛马去!”裴渡从拽,变成了勾沈遇的胳膊,两人显得亲昵又熟络。

晚色皑皑,因为下雪了。不远处沈遇听到了小厮们的惊呼声。大今数月干旱,产粮宝地禾东苦不堪言,若是今天入冬没有雪,明年定是蝗灾饥荒——这雪便等同于救命稻草一般。

沈遇抬头望天,被糊了眼睛,他扫了扫睫毛上的白点,道:“居然,下雪了啊。”

裴渡从马厩出来,牵的却不是冬骏,而是匹毛发通白的马,他拍了拍马脖子以示安抚,酝酿了好半天,才爬上去。

沈遇忍下悲泣,被冻得心生退意。可面前却伸来裴渡的手,小混蛋居高临下眉眼带着笑,嘲笑道:“上来啊,一回生二回熟,难道又要我抱你不成?”

“别捉弄我裴四。”沈遇接过他的手,发现竟很暖和,明明人穿得那么单薄,大冬天的却像个火炉。

他的胸膛也是热的。

裴渡扶稳了他,自然而然揽过他的腰,“坐稳了,别摔着。”

温柔得让沈遇心生异样。

只是错觉。裴渡轻哨一声,快马奔驰出了裴府,寒风袭面凛冽刺骨,沈遇一下子被冷得停止了呼吸。

“裴渡!太快了!慢一点!”沈遇抓着鞍,倒是不怕摔,冷得实在是受不住。

塞北一片荒芜,除却遍地杂草泥沙,就只有漫天飘絮,耳边劲风呼啸而过。

沈遇唇齿发抖,听得裴渡爽朗道:“别看现在地头秃,等入了夏遍地的草野,到时候鸟语花香的可美了。”

压根没听他说话。

沈遇咬着牙,抖落着舌头道:“裴四,要死要活你给我个痛快话!”

裴渡哼声,策马一顿,在大雪中驻足。他翻身下了马,歪着眼睛看他,下巴轻抬,道:“就在这儿,骑吧。”

雪太大了,周遭白茫茫一片,沈遇睫毛碍事,有些看不清他。他颤着声问:“骑、骑多久?要骑到什么程度为止?”

“让你骑就骑,哪儿那么多废话!”裴渡一脚踹了马屁股,雪中行受了惊吓,扬起马蹄把人带了出去。

裴渡负手而立,雪里恣意一笑。

沈遇来不及惊呼,忙抓稳了缰绳,迎着冷风吃了口大雪。白马狂奔不止,他控不住方向,又看不清前路,眨眼睛裴渡已经被甩远了。

“裴渡!!”沈遇回头喊,听不见回应。

他心里慌神,听得一声口哨,恐怕是来自裴渡,刚还以为是救自己的……

谁知白马得令,突然一个摆尾,上蹦下跳起来,沈遇哪里见过马发脾气,也招架不住,被甩了下去吃了个狗啃泥。

又是一声口哨——白马折返,扬长而去。

沈遇抬头,见白马没入飞雪,不多时便是一点也找不着了。

难怪他裴渡要挑一匹净白的马!

只是片刻,裴渡便如愿以偿,见了雪中行奔蹄而来,同时听到了沈哥儿气急败坏的嗓音:“裴渡!你、个、王、八、蛋——”

王八蛋笑得更痛快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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