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空心

姜莉术陪同贺升康并排走在江堤上,望前方一男一女也并肩相向走来。

贺佳雯用方言向电话那头的父母报平安,通红的双眼直瞪着弟弟,陶行则是既如释重负又心事重重的样子。

比起亲姐姐,姜莉术更像溺爱小孩的祖辈,她悄声安抚贺弟:“不怕不怕,姐姐要是骂你,我来劝。”

令青少年们最难堪的,莫过于在大庭广众之下被数落。

然而,地点在水边,他们则可扳转这种不利处境,一旦再有不能反驳或平息的怨忿,就寻个空子蹿出去,一头栽进水里淹死自己!

少年人的无畏表现在,认定清白或自尊的恢复,可由执行视死如归而获得。

并且,他们的无知和精明,同时笃定想象家人定将面对尸体哭天抢地,坚信生者越悔恨,死者越痛快……

好在贺升康似乎只是初使性子,并非叛逆爆发。

贺佳雯缓和的脚步显示她已吞下一颗安定的心脏,但语气却严厉得像一个规范的家长,也不怕激起弟弟的逆鳞:“爸妈讲你两句,扯脚就走……你听冇听到果(这)多人在喊你?我喊都不出来,是要躲到饿死?”

贺升康那青涩的缄默盖不住内疚的神色,认为自己这番叛逆的承受者不该是姐姐。

他走近姐姐,默默在外套口袋里摸出姜姐姐塞进去的手机,递到姐姐手上,像一个认错的小孩,把不被允许接受的贵重礼物交给大人。

贺佳雯自是认得它的,她既生气又心疼地望一眼弟弟低垂的眼皮,再欣慰地把它归还到好友手里,嗔怪道:“这是手机呀,你哪能这样纵容他!他不要,你收好。”

姜莉术着急却不能明说,只好边扣住贺佳雯的手指,边眼色猛使!

这种拙劣的暗示,不禁令好几个已经围拢来的小伙子眼珠互瞟窃笑。

“我和弟弟已经说好的!”姜莉术又把手机朝贺弟手里塞,贺弟避而不接,直用无措的眼睛向姐姐寻求帮助。

周围的男观众们,对这令人糊涂的姐弟关系保持强烈的兴趣观望着。

姜莉术敏感地预想:

贺弟与父母的重圆,不能修复他与手机所围筑的世界的裂缝,曾经他抵御过的孤独,更将被拮据的家境,加重为自怜自艾,滋生出“投胎好赖决定人生成败”的弱者迷信来。

少女认为一定得有人撞破贺弟的“懂事”,强迫他收下手机才行。

她由此过于专注地幻想灾难,以致于粗心到忽略了在众人目光下,贺弟怎好轻易接受重礼的尴尬实际。

一只青白手伸进三人中间,它牵住了贺佳雯的手,姜莉术认得它,但这突发的亲密却是万万没想到的……

陶行正冲上来,全马却意味深长地拖着贺佳雯的手腕,拉到一旁放开。

陶行止步,一对吊梢眼好似要放射怒气,手指蜷动,教人分不清他要暴起还是要平复。

全马递出一个屏幕稀碎的手机给贺升康,淡淡道:“不要了,给你。”

破烂的闲置总比贵礼容易让人接受和心安,对小少年自尊的隐秘关怀,令他出人意料地显现一种非凡的人性光辉,也令他的同伴们好不适应。

碎屏手机近乎在姜莉术的下巴底下,她瞄一眼面不改色的全马,再看向贺升康,贺弟茫然,向姐姐求解,连抓着她衣袖的手都忘记放开。

“还要我举多久?”全马微微晃动手机,一副似乎贺升康不接,便要将它投进垃圾箱的架势。

姜莉术的视线回到碎屏手机上,它和它的主人多像啊。

总是猝不及防出现,呈给人的总是伤口,叫人脑海震荡、自我怀疑且寻不到缘由……

贺佳雯将全马误作好友的熟人,于是轻唤莉术。

姜莉术嘴唇微动,却无从说明,连她也无法理解这种贸然的慷慨。

枝叶喧嚣,江风爽快,气氛却安静得令人羞臊。

李胜程在任何尴尬场面都游刃有余,只见他轻快抽过碎手机,不容拒绝地将它重重按在贺升康手里,笑劝说:

“又不是买不起,他给个烂手机干什么!但是白给的,不用白不用,一不小心给学校缴了,也不肉痛是不是?”

说完又把贺升康单薄的胸膛拍得几乎后仰。

贺升康抵不过李胜程的手力,呆望姐姐,贺佳雯摇头示意,她走到全马面前说:“谢谢你的——”

陶行拍贺佳雯的胳膊,打断她的话,并强插进两人中间。

接着又去掰开李胜程、贺升康二人推拒的合掌,掬出那全姓手机,手在空中停顿一瞬,转而仍交还到李胜程手中,脸却冲全马冷冷道:“不必。”

全马不屑,脸上似笑非笑。肖勰倒是展笑。

陶行看这“抢劫犯”没添破格的坏动作,也不好对白送手机这种“善举”大骂他疯子,只好吃瘪一样咽下一口嫌厌,从口袋里掏出自己的手机,径自塞进贺升康的外套口袋里。

李胜程鼓掌:“康康老弟,你给他们下了什么蛊?”胖子大笑不止。

贺佳雯忙上前伸手跟去那口袋,但立即被陶行的手制止,他低声道:“带弟弟回去再说。”

话刚落音,贺升康另一侧衣兜里振动响起,那是被众人遗忘的姜姓手机。

李胜程耳聪手疾,飞快掏出那手机看一眼,递给姜莉术:“外公?”

一旁的肖勰不防笑出声来,抻臂在李的肩后擂一记。

李胜程嬉笑回头:“你这么激动干什么?”顺便瞥一眼同样被逗笑的全马。

“也不看看谁激动。”干豆角高绍文咕哝,他对这类故弄玄虚的搭讪把戏,甚是不齿,绕臂塌腰朝全马的后脑勺翻了个白眼后,继续盯着贺佳雯出神。

姜莉术快走出去足足距人群二十米开外,才接起电话。

“莉莉,你跑到哪里去啦、作甚么?怎么还没回来?”

电话那头外公的操心话,此刻充满着哲学意味,也如当头棒喝让她脑袋发晕。

刚过去的几分钟里,姜莉术认为自己如同异次元的瞳孔,目见世界围绕贺家姐弟运转,一股陌生的委屈涌上来。

她简单将寻人之事告诉外公后,挂了电话往回走。

少女脸上藏不住低落,江风掀起发梢横过面颊,字词在脑海里消失,只好不争气地责怪这西风邪恶,硬要吹凉一颗热心,刮来一个呆瓜的空心……

走近众人时,姜莉术只对贺佳雯说:“外公催我回家了。”

少女忧心看一眼贺弟,迟疑两秒,扒住贺佳雯的肩头,贴耳悄悄说了几句。

她交待完毕后朝陶行、贺弟轻轻挥手,好似完全忽视其余人,径自离去了。

当她的影子擦过全马,他的目光并不随往,可难免受她低落表情的影响,心里也泛起不爽快,怀疑一些细节在他的眼皮、耳朵底下溜走了。

他隐约感到她有忍耐的才能,却搞不清楚她为哪些至微的情绪在忍耐,总归是不往女孩们暗地比较、轻易自贬的方向去想。

李胜程朝四周飞眼色,只有胖子开口:“被训了吧?”

姜莉术走出尚不远,这句轻描淡写的错误猜测仍清晰听得,于是脚步加快,心里猛地呐喊着:再也不要见到他们任何一人……

走远后,她才轻轻放开紧攥的委屈,放肆涌出眼泪,不断回想陶行的自然而然、青白手强盗的毫不迟疑,都果断牵住贺佳雯的手!

不比陶行出于“友谊”,甚至初次见面的陌生人,竟干脆要将随身的手机强送给她的弟弟……

少女在今夜尽知了:恶人并非绝对,只是对象不同,故事则全然相反。

那暴雨傍晚里,青白手强盗的乖戾凶顽及同伙的作伥,还有陶行平日对自己的冷淡,皆在贺家姐弟、不,是佳雯面前,化作温热的良心和柔情。

姜莉术翻过左手,掌心那横斜的浅印几近消失,强盗一行对鲜血毫无忌惮,却对佳雯的眼泪生出善意。

佳雯的眼泪是珍珠,自己的大概只是雨天溅起的泥点子。

偶然的受害和天然的受助,像两块锣片“哐嚓”合击出刺耳的声响,震动心谷,令她竟有了成长的痛觉和顿悟,大抵现实中就是充满着无由的憎厌和偏爱。

少女越是来回比较两个匪夷所思的夜晚,就越感到与好友相形见绌。

一片蜷曲的落叶刮过脚踝,留下一条敏感的浅白色痕迹,路上空得冷清,她想象着另一条街上一定是热闹的:

陶行和那些少年正护送着贺家姐弟归家;不久以后,强盗就会再次冒充“堂哥”,向佳雯描绘他梦里的仙女……

少女为曾对强盗产生过一些无端的“浪子回头”的期待感到难堪。

路越走越静,少女的心越走越轰鸣。

一边后悔过去的糗相和无知,一边认为自己的心,正不可遏制地走向恶劣的妒忌,变得丑陋……

然而,姜莉术默想的情节,在她离开后却浮现了真实的走向——

陶行与全马等人,伫立在跨江大桥下的桥墩间。

桥底夜气深沉,少年们像半伏在泥土里的小虫,待人惊扰一下,就会飞快爬窜逃走的样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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姜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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