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你就看吧!”李季兰道。
她与我想的一样:
纪大公子不会莫名造次,真翻扇把我那一大一小的茶碗都摔了。
纪檽峰认认真真把庄大山人的茶碗里外瞧了个遍之后,把双碗连带着扇面一并放在茶几上,遂又伸出双手,袖过半掌,吩咐随从:
“好生把小碗‘底朝天’和‘口朝天’各一次放到本公子的袖上来,本公子要观其乾坤、印鉴,与李姑娘分享心得。”
随从也是仔细把双手伸进木桶里用山泉水洗干净之后,才敢去拿取庄大山人的茶碗,首先将其倒扣于自家公子袖中。
“哎呀,你这小姓怎么不把手擦干净了再拿‘庄大散人’的茶碗?”老板急道,“水渍残留,有伤大雅!”
“是庄大山人!”纪檽峰第三次强调,“有水也无妨,用本公子的绸袖来擦,比用你那不知道什么名堂的抹布要上个档次。”
然后,也不管李季兰愿不愿意听,纪大公子就一边用自己的衣袖擦茶碗,一边“津津有味”地讲起自己把玩名品的心得来:
“此物高约一指,上口径为一指半,下口径为一拇指长度,名家印鉴为朱红色偏向鸡冠深——”
这比喻听得李季兰发出银铃般的笑声,我也是难再保持矜持,笑上心头。
“真是件好宝贝,莫说加了山间泉水能保持本色,就算是注了茶汤进去,泡些时间,也能将黄汤净化成白汤。就是不知道放些街头叫卖的豆腐花进去,又浇些糖浆过后,会是何种滋味?”
说着,纪檽峰问向老板:“你那棚子里面可有豆腐花卖啊?”
“没有。”老板应的直接,“倒是天福寺皎然师傅侧近的小弟子带了炸黄豆过来食用,午膳的时候我还看见了。”
“那个小僧来做什么?”我问。
“这我哪知道啊?”老板摇头,“八成是替他家师傅来观试,好回去汇报个所以吧?”
很快,就有官兵开始威武地站在考场门外,原来是到了第三场试炼开始的时间。
考生们在礼官的鸣锣声中有序入场,因为前两轮考试已经刷选掉了部分人,所以与之前相比稀疏与顺畅了许多。
进去以后,我看见茶几已经被重新摆放,撤去了空出来的位置,只留下三列每列五座的座位出来,上面书写着考生姓名,对号入座便是。
我反而是被安排座到了最后面,这也没关系,只要是表现出色,何须纠结于一时的前后呢?
第三试是:制茶。
需要考生用自备的茶叶来做出最高一品,打动主考官者胜出。
我曾听说东瀛国的遣唐使曾为圣上带来过一场视觉盛宴:
高僧将东瀛樱花采撷,放入典籍之中压制三月,制成干花。再取宽口青玉双龙缸一座,添花瓣于水面,伴数枚和纸所叠的纸鹤在其左右,又将麦芒草沾染了细碎的金箔一同并入,只在水面左上方留白。
中秋月圆之夜,高僧请圣上移步中庭,一并观赏“花映月”,意境甚妙:
本是空余上方景,偏得明月入水镜。
一番生机起韵味,数点星光坠中庭。
道是花开应逢春,何缘此处秋占景?
输却萧瑟旧滋味,赢得圣上目清明。
我每读此诗,就得身临其境之感,叹:
美之极致,水浮明月动人心,风吹纸鹤惹相思。
僧法大乘,镜花水月为空,应景征服圣上是真。
萧瑟,东瀛国茶名,本缺茶味,遣唐使携之,求见于皇帝,求赐改良之法。皇帝出题相考,东瀛高僧以“中庭花映月”答之,君心甚悦。遂恩准萧瑟入中土大唐栽培改良,数年过,成果出,皇帝赞曰:醇香回甘,味清心明,茶汤色泽似月,空碗余味久远,好茶。
因此,这“萧瑟”便是这回“制茶”之试中的我之所选:
陆羽相信,天下茶人是一家,我中土大唐与东瀛国可共邦交之好。陆羽深愿,壶有日月,茶动乾坤,尽展物我合一,可让茶文化在中土内外的传承中大放异彩。
在礼官宣布“开试——”之前,我没想到给众考生做试前致词的是皇甫冉。
皇甫冉站在观试台上面,清风吹的他衣袖飘扬,他对众考生道:
“茶者,若是只做冲饮,则少了几分趣味。台下诸位如果能够各展所长,将茶叶物尽其用做出前人所不知道的花样来,今日也可尽兴而归矣。”
言简意赅,比主考官多了几分诚意,比副考官少了几分虚伪,皇甫冉的话赢得阵阵掌声。
随着礼官一声长调高喊,考生们纷纷将准备好的食材与笔墨拿出来,或是做些能用得上茶叶的菜,或是画些跟茶叶相关的图,又或是写《茶赋》、作《茶诗》,各自沉浸其中,不为所扰。
我独以为:
龙井虾仁也好普洱排骨也罢,又或是茶叶蛋与茶豆腐,都少了许多鲜味,因为食材是考生们提前一晚准备好后带过来的,加之“制茶”考试是在下午进行,食材更是本味尽失,难服众官僚和纪家父子之口。
再说舞文弄墨之辈,他们的“茶功夫”和“茶境界”虽然比“吃者”高了一个层次,但也难出超越前人的佳作。茶与山水、花草、虫鸟不同,并非是构图出了一处禅院或是一方楼馆就能表现出神韵来;此外,茶之与文字,非寥寥数语可引人共鸣,也非汪洋长篇能耐人心情,还不如执笔挥写一个大字来的爽快!
若是过后兰儿问:陆羽,那个大字你会写什么?
我定会在她掌心写下一个“新”字。
茶,理应常饮常新、常制常新。
我取来素琴一把,在茶几上焚香一鼎,又将摘自自家茶庐的桂花花瓣从香包中匀出,覆盖在香炉的香灰之上,以香调香,而得沁心一品。
那日我站在“青龙客栈”对面,隔着道路仰头遥望兰儿的房间,心中忽然自成曲调。
我并未忙着将曲调记下,而是静立了许久许久,才有所得而返。
今日,我就要将这曲《草木间》弹就,
付我心意,予她真挚。
“茶”字拆开,不就是“人在草木间”之意吗?
我淡笑——
不止不止,茶人陆羽在草木间,才女兰儿在无涯涧。
彼此算不算是又多了一层牵绊?
琴面为天,琴底为地,心中有茶,音为神韵。
指动七弦,我如同坐在云雾中的青松之下,双指点棋与神仙对弈,笑谈出尘于三千世界。我自打开茶罐,拿出茶叶“萧瑟”,只过三遍清泉水,就放入口中慢嚼,竟也是上心了一番独特茶滋味。
渐入佳境,我出神于朗朗月色的石桥台阶,双手扶着栏杆眺望,层云如纱,江水如练,只差月华仙子素娥当空一舞,盈袖清风吹茶汤。是了,这茶叶“萧瑟”适合夜饮,玄月配清汤,浓淡总相宜,岂非妙哉?
一曲终了,我以闲适仙境入局,又以浩渺胸怀收局,此中虚虚实实,始终不离茶引。
“好!”
主考官忽然拍案而起。
他竟全然不顾考试还未结束,最后的金锣还未敲响,就直奔向我而来。皇甫冉和副考官也不敢犹豫,一并走了过来,想看主考官要对陆羽做何评判。
我起身道:“学生陆羽,已经完成第三试‘制茶’的作答,请大人阅卷。”
主考官点了点头,并没有马上询问我的“切题自述”,而是指向茶几桌面,对我道:“本官要你当场泡茶。”
我见其中一个内侍醒目地拿了水温正好的提壶过来,待我使用。
当我拿起庄大山人的茶碗,要往里面添加“萧瑟”茶叶时,主考官却阻了我道:“第一试中,本官已见你用此碗泡普洱陈皮蒲公英茶,故而这回,你就用另一个宽口的纯色瓷碗来泡吧!”
我欣然应了:“是。”
只是没有想到,等我醒茶、过茶、泡茶三道程序完毕,也就是把纯色瓷碗递给主考官请他用茶之时,竟然发生了一件意料之外的大事——
主考官才用茶盖子刮了几下茶汤散热,饮下第一口后,就忽然面带苦色,从喉咙里发出沙哑声响,手中茶碗落地摔成八块不说,人也倒地口吐白沫,一命呜呼!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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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章 第1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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