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有呀,小人看见那些香具和茶具后,都不知道用什么语言来描述了,就是精致的很,像是天上的神仙做的一样。陆公子你说,辅佐之用的东西都这般动人心魄了,到时候考生们真的身临其境闻香品茶,会是什么滋味?”
我笑道:“不错,有人只把器物当作衬托,认为外在的华美不足以跟香料和茶叶自身的本色相比较。可是在我看来,要想寻觅好香、探索好茶,器物也必不可少——不可说香炉香盒不锋锐,开合之间皆是内心决断,不明快利索不足以成事;不可说茶碗茶壶失灵动,清水入心虽静,沸水入碗则动,饮者畅意顺心。”
“是这个道理。”王五若有所思,“听陆公子论茶,小人但觉神清气爽,如茗入喉。”
“我也不佐你忙活了,你且再上一笼蟹黄汤包过来。”我指了指桌上的糖醋藕丝,“凉菜吃多,倒也是想来几口热包子了。”
“好嘞,小人马上去准备。”
王五应完,立刻去往厨房。
香试三日前,皎然感染风寒,原以为喝些热姜茶就能好,谁料病情越发严重,浑身如在沙漠炙烤般滚烫,额头盗汗不止,到了晚间,竟开始说些胡话出来,吓得小弟子连忙到天福寺外头去求医。
皇甫冉闻讯,即刻派了人去天福寺询问详细,得到的答复是:只怕皎然师傅是急火攻心,一时失了神智才着凉的。
皇甫冉与我对看了一眼,好似不解皎然为何会到如此地步。
他指着手下问:“给本官说清楚,到底怎么回事?”
那手下道:“卑职听小弟子说,皎然师傅日夜专注香试,不思饮食,某日清晨早课过后,忽然大叫:得了奇香妙方!就直奔天福寺后山的瀑布去。等到小弟子赶到,已见皎然师傅解了僧袍外的袈裟,只穿着白色贴身寝衣站在潭中,双手合十,口中念念有词,任凭头顶的瀑布湍流冲刷一身!”
皇甫冉大惊,稍微平复情绪,他复问:“皎然他……可是真的研制出了新的香方?”
那手下摇了摇头,道:“卑职也曾询问小弟子:你家师傅研制出的新香方何在?小弟子却道:小僧不曾见师傅拿出来过,只是师傅执念过深,日日夜夜专注一事,许是疯魔了才以为自己有所成就……也未可知。”
皇甫冉对我道:“本官不想皎然竟如此看重香试,以至于自我折磨、越陷越深,终究病倒。”
我想起了之前皎然看我的神情,他对我说:“陆羽你不一样,当下正是你大展宏图的好时候!”
当时我并未多想他的心境,如今我才了然:
原来,他嘴上说的再多不求不争和寻常心境都罢,心里头还是想着拿出最高的一品香方来获得主考官们认可的。他是,执着反被执着误,一到深处竟疯魔。
皇甫冉对那手下威严道:“你明日去天福寺传本官的命令,就说这回香试皎然不必参加了。等他病好之后,本官和陆羽自会前去探望,与他有说好说。”
“是,遵大人令。”
那手下应道。
皇甫冉往座椅上一坐,失望道:“关于香试,皎然是指望不上了。李季兰亦无参加之意,陆羽,你以为本官如何是好?”
我斟酌片刻,道:“凡事求赢,不得自在;不如顺其自然,为赢者喝彩、为输者打气。”
“你说官试真的有赢家吗?没有。”皇甫冉拿起桌上茶杯,朝着热茶吹了吹气,“所谓资质和灵气,全是主考官们眼里看见的东西,而并非是考生们发挥所长所展现出来的胆识和智慧。”
“作为考生,陆羽求的是尽己所长,终局无悔。”我思索着,“若如皎然那般追求香道的极致,怕是早已为茶所困,身不由己了。”
“你为何说皎然的病是追求至高无上的香道所致,而非死盯胜负不放呢?”
“我与皎然都是身怀一雅趣之人,雅趣这种东西,无非是己之所求和周之所认,无需通过选拔来分优劣。”
“那你说——”皇甫冉用手指关节敲了敲桌面,“皎然跑去瀑布底下冲刷自己做什么?”
“想要净化心魔而未果罢了。”我平静道,“晨钟暮鼓,无念清修,对皎然来说,香道也许是出了诗词字画之外的唯一乐趣。因此他不顾一切地投入精力,只为在心里生出一味禅香来。”
“陆羽,听你这么一说本官好像明白了。”皇甫冉揉了揉太阳穴,“皎然想做的,并非是有型有味之香,而是一味只有他自己才懂的心香。”
“皇甫兄说的不错。”我略一点头,又进一步道出了自己的其他想法,“所以我看那小弟子跟皎然也是无缘份,跟在师傅身边那么久,也不知道师傅的心思。皇甫兄你看那小弟子的回话,哪句是参透了皎然的心智的?”
“罢了,小僧哪能开悟的比你这个皎然的‘知交’快?”皇甫冉宽和道,“最起码那小僧算是有心,懂得下山来请郎中回天福寺去给师傅瞧病。”
“不瞒皇甫兄,陆羽那日在‘香茗酒楼’看见那小弟子与皎然同行前去取画,就觉得他不是善类。”
皇甫冉没有笑我多心,而往下问我:“你为何这么说?”
“佛门之人,本应不在乎身外之物。皎然听我所言,未从酒楼老板手中收下前朝名家的字画。辞别之时,我见他身边的小弟子对我心怀恨意,目光如刀,如同是我陆羽令天福寺少了一件宝贝一般。”
“那字画本就不是送给那小僧的,那小僧记恨你做什么?”
皇甫冉环指了一圈官邸正厅,道:“本官对古玩字画从不执着,与其收下前人的大作,还不如买下当下有潜力的才子们的佳作。管他们日后是否成为大家,本官就算是对他们尽一份关照鼓励之心,也是积了自己的功德。”
“罢了。”我小饮一口清茶,“小弟子再如何因为一幅字画对我陆羽心存芥蒂都好,我不再与他有所交集就是。”
“回避的了吗?”皇甫冉反问,“除非是皎然将那小僧逐出天福寺师门,否则你还是会碰见他。”
“能少则少,少不了就只在他面前与皎然论禅赏画,不提那些佛门之外的人情世故。”
“陆羽你……”皇甫冉犹豫了许久,才缓缓说道,“是真的把性子修炼到极致了的人。”
回去的时候,皇甫冉赠我一篮柿子,道:“陆羽,此次赴考茶试,本官祝你:万‘柿’顺意。”
“多谢皇甫兄吉言!”
我收下柿子,礼貌谢过。
离开皇甫冉的官邸时,已是午后暖阳时分。
我并未直接往自己的茶庐走,而是绕道去了青龙客栈。
我站在客栈对面,隔着道路驻足许久。
心中所盼:既是希望遇见外出的李季兰,也是想要在灵犀相通中听见她的琴音。
我,不求天时地利人和,不求青云有志蟾宫折桂,只想站在她面前,握她青葱纤指、看她明眸倩颊,听她亲口说:
“陆羽,茶试只是一个过程。未来,无论你是在民间精行俭德、以茶雅志,还是在圣上身边奉职茶差、谨慎行事,我都愿你一生从容、一生安然。”
一生从容、一生安然。
对我而言,最好的八个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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