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到春日帝都附近便有不少从城里出来踏青的世家公子小姐。远近都是春景,五年前郎家在帝都边上的七巧山种了一大片的杏花,此后一入春,山脚便仿若簇拥了一堆春雪,映在明兴湖上,如展开的画卷。
姜酒给郎大公子打着伞,郎大公子坐在椅子上,他的桌子上摆了个小箱子,进他杏花园的人富者要交五两银子,穷人则要交五文钱。每到春日通向他杏花园的人数不胜数,那一条路都停满了车。
彼时她带着和郎大公子同款的半面面具,春风和煦,吹动着她鹅黄色的衣衫,郎大公子则是一身金灿灿的,唯恐别人不知道他有钱。
这些年姜酒的头发留长,梳成了一股,油光水滑,编在脑后。撑着伞,她嗅着空气里的花香,眯着眼睛想要合眼睡一觉。昨夜给郎大公子数钱熬了大半宿。
“阿姜,伞这边来一些。”郎大公子道。
阿葱给郎大公子沏了一壶新茶,拿胳膊肘戳戳姜酒,笑道:“今年的杏花开的如此好,这园子收益好得不得了,过几天月例怕是又要高一些。”
姜酒颔首,她胖了,阿葱掐了掐她脸上的肉,羡慕道:“你摸着真的好软。”
“砍个几斤卖予你如何?”姜酒侧头看她。
阿葱笑哼,揽着她的肩膀笑嘻嘻对郎大公子道:“阿姜这几年是愈发嘴毒,明知我穷,她那几斤肉必然价值千金,阿葱怎么买得起呢?”
郎大公子笑道:“她一向如此,你也不长记性,谁第一天还被人家气哭了呢。”
阿葱嗤嗤捂着嘴笑,转过身对着明兴湖道:“我记性一向差。”
“那我给你长长记性。”
郎大公子丢给了她一个玉镯子,道:“奖赏你。”
阿葱得意地瞟了姜酒一眼,姜酒熟视无睹,她天天数钱,进出郎大公子的小库房,算是见惯了,更何况一个小破镯子。
春日的日光仿若流水,倾泻在人身上,暖的像是泡在了温泉中,美景当前,身心舒爽。姜酒不怎么理会阿葱,这几年她干的熟能生巧,郎大公子把卖身契还给了她。她和阿葱本质上还是有些区别的。
她换了个手,看着一个一个的家仆将门票的钱丢到郎大公子的小箱子里,投一个报一个名字。
“大理寺卿府上江夫人。”
姜酒百无聊赖,掀开眼皮看了眼,那是一个风姿绰约的女人,上面也是鹅黄色绣折枝纹的立领长衫,下穿着一条织金的马面裙,面上妆容精致,若不是她牵着一个瞧起来三四岁的男娃娃,真看不出她已经过了二十岁。
姜酒只看了一眼,心里没有什么感觉,待视线飘到水里的倒影时才发现她嘴角垂着,似乎是不高兴。
姜酒揉了揉脸上的肌肉。
阿葱:“阿姜你怎么了?”
姜酒:“哦,牙疼。”
江夫人的孩子噗呲笑出声,在江夫人面前蹦跶着手指姜酒道:“那个丫鬟这么大了还牙疼,肯定是和我一样吃糖糖吃多了。谁说小孩子只能吃一点点糖糖了?她都吃那么大,没有事,娘你骗我!”
江夫人看着她,微笑。细长的眉眼被细细描画过,眼角点着一颗痣,笑着眼尾就微微上扬。姜酒记得很清楚,她还喜欢取一抹桃花色的胭脂点缀在眼尾处,她本是一个清秀的人,这样便更为妍丽,她是个很会打扮自己的人。
相比较,姜酒就跟郎大公子说的一样,不修边幅,难怪二十三了还没人同她提亲。
姜酒表示不在乎,钱是最好的伴侣。
那男娃娃生的白白胖胖很可爱,牵着江夫人的手摇,想要糖吃。
江夫人不让他吃,他就噘着嘴,生气的小模样像个瓷娃娃,上了年纪没上年纪的都想抱在怀里逗一逗他。
郎大公子咳了一声,对姜酒道:“这么大还吃糖,真拿你没办法。”
姜酒:“我没吃糖,对天对地发誓,我真的不爱糖,我从小不吃糖!”
郎大公子没想到她是这样的反应,很好奇道:“那你小时候是怎么过来的?”
姜酒扯了扯嘴角,她小时候,姜老爹还在时会拿糖诱惑她读书。再长大一点点被江师爷养着便没这么好了,喝药喝茶,没回都是满嘴的苦涩,区别只是轻淡与否。两年一过,她就对糖绝了念想。
小男娃听到姜酒的话就叉腰皱眉,生气道:“你怎么撒谎呢?明明就是吃糖。”
姜酒:“嗯?”
她面无表情的脸被面具遮了一半,阿葱抱着双臂看好戏。
“我不撒谎,我也不吃糖。糖真难吃。”姜酒毫不客气道。
江夫人听她的语气眼里划过一丝光,上下打量着姜酒。她面前的姜酒和十三岁时的已经有很大不同,音色也有些许变化。
“您这位叫阿姜的婢女让我想起一个故人。”江夫人温声道。
郎大公子喝着茶,吐掉了茶叶,转头道:“阿姜跟着我后面很久,早就赎身,现在算是我的账房,念我旧情给我撑个伞。她还是帝都的户籍,夫人怕是认错啦。”
江夫人含笑点头,道:“也许是,我那个故人曾是我家大人的小厮,后来一日走了就不曾回来,我家大人想念的紧,我也是,见此想到便可能认错了。”
阿姜不说话,郎大公子摆摆手,道了句无事。
那个小男娃瞪着姜酒,仰着小下巴,很是嚣张。
姜酒眨眼,觉得他大约是欠教育了。蜜罐子里泡出来的娃娃有些跋扈是可以理解的,不过,想到他是江师爷的儿子,姜酒心情复杂。
“夫人的孩子真可爱。”姜酒赞了一句。
“我不要你夸我!你算什么呀!”小男娃叫道。
她抿着唇,等着江夫人说话,江夫人摸着儿子的头,笑道:“他还小,不懂事。”
风里飘着杏花洁白的花瓣,一瓣一瓣簌簌从头上落下来,一瓣还落在了她的鼻尖。郎大公子笑着替她摘下了,动作亲昵,眼里都是鼓励的眼神。
姜酒心领神会,她的脾气她的嘴,一旦把她惹到了就是点了导火索,等着她快速炸掉。阿葱和她供职多年,深知她的脾性,当即就给郎大公子倒了一杯茶。咽了咽口水一副要看好戏的样子。
姜酒先是摇摇头,走上前半蹲在小男娃面前,歪着头笑了一声:“你怎么不说话了?”
他哼了声,还很神气:“你一个下人我为何要跟你讲话,平白跌身份。”
“哦,原来如此呢,你可真是傻的可爱呢。”姜酒微叹,站起来失望道:“傻不拉几的,你爹若是大理寺卿我倒奇怪了,我何时是下人了,我已赎身。这世间只分两种人,一是皇族,一是平民,你同我一样是平民,同大街上的任何一个乞丐地位都是平等的,犯了法也是一样的除之,我们唯一的不同只是钱财和权势。没有钱财和权势簇拥,你什么都不是懂吗,随便一条狗都能把你吓死。”
小男娃被气得不轻,颤巍巍指着她就要哭,扯着江夫人的手很是委屈:“娘!她骂我!”
江夫人眸光如刃,自己的儿子被一个账房这样说怎么能忍得住气,她本非善类,于是丹寇抬着她的下巴,凉声慢道:“我难道不能说你?”
姜酒打掉她的手,退后,以防她打过来。江夫人黑着脸,眉头微低。
“你当然能,不过也只是说说而已。”姜酒道,“你自己教子无方,小小年纪如此跋扈,我觉得他会长歪掉。”
“容不得你来议论我儿子。”江夫人牵着小男娃,带着的侍女看她眼色一掌没扇过去反倒叫阿葱一茶杯掷到了胸口,她故意换上的滚烫的茶水烫的她叫出声。
“大胆!”
“你才大胆。”阿葱口直道,“你在我们家公子面前算什么?便是你夫君来了都要恭恭敬敬行个礼,你怕是新入京的吧。”
江夫人眉头直跳,气的撑不住装出来的沉稳,她确实是近期随着江若谷升职才来帝都,早先听闻过此,七巧山下的杏花林都归属于广平王,她如何也不能把一个王爷跟眼前的暴发户联系在一起。原以为不过就是个普普通通的世家子弟,如今她心真有些荒。
嫁出去十多年,帝都的风云变幻她一概不知。
郎大公子盯着江夫人,笑道:“江夫人不认得我实属正常,只是礼节总该意思一下,你说是不是?”
当着一众仆人的面,他刻意的要羞辱她,只为了给一个账房撑腰。
江夫人咬着牙,半屈身,摇摇晃晃突然倒地。
她居然气晕了!
郎大公子:“高兴吗?”
姜酒难得一笑,拱手道:“大公子仗义,真高兴!”
她忽略了那个小不点,眼见着自己的母亲都晕了,当下慌得不得了扯开了哭,江夫人的大丫鬟是个有主见的,先跟另一个把她抬到车上,临走恶狠狠瞪了她一眼。
姜酒怀疑那孩子的血统,于是多看几眼,不排除她心里的那种厌恶。她安慰自己,或许是那孩子遗传了梅久的破脑子,这才傻不拉几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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