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6章 第五十六章

棕马背上的不是别人,正是于霁尘,她没说话,向百户挥挥手中马·鞭子,调转马头直奔黄山县方向而去。

那一行共三匹马,马身上连只行路灯都没有,就这么摸黑冲进那条路况不明的岔路。

两拨人片刻未停,名为黑子的飞翎卫,边纵马边大声喝道:“持岸,千山只带两个人!帮她出城已经够冒险了,她万若再有个什么事,我们怎么给大邑的夫人交待?”

黑子说的“夫人”,是这位持岸百户的师娘,于霁尘的亲娘于冠庵。

李持岸单手控缰,腾出手来抹把脸上雨水,马鞍旁照明的行路灯,在奔跑的晃动中,照出她忽明忽昧的英气脸庞:“只带两人又何妨,她可是霍让。”

那个纵马向黄山县的家伙,可是一计抵千军的霍让霍千山呐。

·

黄山县城。

绵延的黄山堤像条臃肿的蛇,笨重地盘踞在西北方向的漆黑雨幕下,堤坝上,士兵巡逻的零星火把光亮,像鬼火时明时灭。

堤坝上报警的铜锣又一遍敲响,示意着水位还在上涨,急促而嘹亮的声音穿透厚重的大雨,像是牛头马面来催人上路的铃铛声,一下下刺着城里每个人的耳朵。

水氏织造黄山县分铺里,门窗开着,屋内的空气似乎反而更加稀薄,各家各户按照县衙要求,人员集中在一处,方便应急。

这般的气氛令人恐惧。

凝神细听时,甚至可以从大雨中,听到不知谁家传来的哭声,断断续续,像大人在抽噎,又像孩童在哭泣,混杂在雨声中,听得人心头笼起厚厚阴云。

地上,混浊不堪的泥水已没过脚踝,照此下去,半夜就能没过膝盖,门口几名伙计还不停地在往外舀水,但始终敌不过水漫进来的速度。

每个人的脸上都挂满焦躁和不安。

下午时,离黄山堤不远的地方,有江水冲过岸边流下来,雨太大了,连下五天,有人说,黄山堤上其实已经出现裂口,只是衙门密而不发。

守备军的官军先后扑上去好几批,入夜时,堤上传来消息,道是堤坝无溃虞,但大家脚下的积水还在涨,有人想离家避难,被官军从县城门口堵了回来。

屋里一片沉寂,只有舀水的声音哗啦响,雨夜凄冷,年近六旬的老掌柜捂着口鼻打了个喷嚏,打破了屋里针扎般的压抑。

她道:“不晓得这雨,何时才能停。”

门槛前往外舀水的,是这间铺子仅有的两名伙计,二人一男一女,其中的男伙计道:“不晓得衙门为何不让我们出城,万一发水,我们不就死定了?”

说着他用力往门外吐口痰,惶惶发起牢骚:“年年征税修新城,父老乡亲为避免遭难,勒紧了裤腰带缴税,可这都多少年了,新城连根毛都没见着,害得我们年年夏天要跟阎王爷周旋,这还让人怎么活!”

闻得他此言,屋里其他几位伙计纷纷低下头,缄默不语。

黄山县最初选址时,西北边的江还没有改道,支流也没形成地上河,黄山县城位于高处,无惧水漫。

百余年来,随着大江逐渐改道,江水一次次漫灌,黄山县成了倒霉催的低洼地带。

新城改址已经改了十多年,拖拖拉拉愣是才圈出一个轮廓,旧城一日不搬走,悬在黄山县百姓头顶的那把刀就一日不得消失。

老掌柜没想到,漫水把临时过来歇脚的大东家也困在这里,满是愧疚:“若我没有强留东家歇脚,东家这会儿便也该到家了的。”

东家从茗县过来,奔波中淋雨受寒,还顺路来黄山县的铺子看看,老掌柜关切,给东家煮了姜汤,留东家吃了顿午饭,歇了歇脚。

谁知留饭留出问题,下午衙门戒严了城门,便再出不去,送银子找关系向上打点也不行。

“老掌柜不要这样讲,”坐在高脚椅子里的水图南,鼻音渐重地宽慰道:“黄山县地处要害,是江州重县,州府派了守备军来守堤坝,不会有事的。”

“往年没有这种情况的,”在水图南低柔的话音落下后,老掌柜懊恼道:“今次忽然不让出去,大约还是和州府改稻为桑有关。”

“哦?”水图南不由轻声疑问,“黄山县的耕地,不是布政使衙门明文颁布了,说不参与此次改稻为桑么?”

“和耕地无关,粮食,是粮食。”老掌柜好歹吃了五十多年米了,有些问题看得还是比较刁钻,“我们黄山县是粮食产出大县,外县改稻为桑,耕地被官府逼着一股脑出售,本来就无以为继,再遇上个灾啊难的,若不疯抢粮食,可该怎么活。”

封城不光是阻止了城里人出去,更是为防止外面人疯狂涌入,一旦大量百姓涌入购粮,届时是购还是抢,是单纯卖粮,还是趁乱滋事,便什么都说不准了。

老掌柜嗫嚅着没有说——可是城里那里还有多余的储粮?众米粮行的储备粮,早已被东家的那口子购买一空了。

“我明白了。”水图南看出老掌柜未宣之于口的意思,坐实了心中所思。

忽而,狂风卷过,门槛外一股水浪涌过来,积水转眼涨高二指深,一个模模糊糊的想法,在水图南脑子里浮现出来。

“老掌柜,”她暗中掐着手心,问:“去岁碑林县管县决堤,二县离此还算近,黄山堤却安然,是的吧?”

谁知老掌柜重重闭了闭眼:“去岁曹总督还在任,碑林堤和管县堤被冲毁后,这边的堤坝也开了条口子,曹总督虽然不在江州,但他老人家的卫府兵第一时间冲上了堤坝······”

言及此,老掌柜动容且不忍,稍顿,才继续道:“实不相瞒,县里去年没上报实情,但黄山堤去年绝的口子不算小,沙袋投进堰口里,像盐巴投进海里,一点声响都听不到,是那些年轻力壮的卫府兵,一个个扛着石头跳进去堵的······”

老掌柜哽咽了声音,去岁发水的一幕幕好似发生在昨天,官兵们拿命进去填,一张张鲜活的脸庞被大水无情吞噬,才没让黄山堤出事,“可是今年,总督他老人家去了澈州任职,来堤坝上的,全是守备军。”

守备军和卫府兵虽皆属于都指挥使司,但本质却大相径庭。

卫府兵由都指挥司使申悯农直接率领,为江州总督所直辖;守备军则由兼任副都指挥使的提刑按察使任义村管辖,两支队伍平日里的作风,自然也有天壤之别。

让守备军那帮官兵老爷守堤,结果如何还真说不好。

说到这里,后面的话便不好继续了。

水图南受了点风寒,此刻头又疼起来,没法找屋子趟下休息,便干脆靠在宽大的椅子里揉眉心。

面积不大的屋子里,再度陷入沉默,舀水的伙计们也累了,互相靠着坐在门槛里打盹。

水图南带来的女伙计和男车夫,分别坐在对面的椅子里犯困,老掌柜强撑着精神坐在水图南旁边陪伴。

在这个铺面里做工的,都是当年陆栖月做东家时,收容的无家孤儿,老掌柜也是孤身一人,她感念水氏织造给了她一个容身之处,感念着陆栖月母女,便总是更上心些小东家的安危。

夜更深了些,雨势毫无转缓的迹象,屋里没人说话,在暴雨夜里互相靠着睡着了,车夫奔波疲惫,还打起呼噜。

等趴在茶几上的水图南,在头脑昏沉中不安地无声惊醒时,外面狂风大雨依旧,老掌柜将茶杯里的水给她递了递,低声问:“于东家可晓得您被困在这里?”

见水图南干净的眼里露出茫然,老东家声音更低几分:“我猜测,在暴雨结束前,衙门不会解除这里的封锁,堤坝上的情况说不准,于东家可千万想办法来接您走才是。”

老掌柜偷瞄几名伙计,道:“您若是有什么办法能联系上于东家,告知他您在这里,让他来接,我们这两位伙计,都可以帮您跑腿,二人从小在这里长大,闭着眼睛都能躲开衙门地巡逻。”

水图南被老掌柜一番话,说得眼角发热,也被问得有些怔忡。

自己和于霁尘闹掰了的,并不晓得于霁尘那边是何情况。

这段日子以来,于霁尘净做些助纣为虐的事,和史泰第任义村狼狈为奸,廉价收购耕田,不顾百姓死活。

水图南看不懂她,也看不透她,感觉从来没有真正走进过于霁尘的内心,即便两人同床共枕,同灶而食,她始终不曾懂过于霁尘。

“她······”迎上老掌柜的灼灼目光,水图南犹豫须臾,道:“她在忙改稻为桑的事。”

听到这个,老掌柜沉默片刻,委婉道:“于东家不容易,这件事谁来做都是两难,幸而,比起那些真正的歹毒之人,于东家有副好心肠,给那些卖了田的农户补偿有米粮,如若不然,一旦大雨成灾,农户们只有死路一条。”

“可若大雨持续半月不停,那些农户打不了鱼,卖不得桐漆,也坚持不了多久的。”老掌柜的话,无一不戳中水图南心筋。

她和于霁尘最大的分歧,也正是在这里。于霁尘报复完水德音后的所作所为,水图南全然看不懂,而且于霁尘偏执得像是变了一个人。

时已过子时,夜风入堂,头疼得像是有两只手在里面撕扯,水图南没接老掌柜的话,只问:“茅厕在后面啊?”

老掌柜识趣:“出后门右拐一射【1】之距便是,那边也有台阶,应该没得水淹,唤您的伙计陪您过去。”

大家伙都累,醒着时焦躁得心里有如千百只蚂蚁在啃噬,不如睡着踏实,哪怕只是浅浅打个盹。

水图南摆摆手,点个风灯,独自踩着积水,去铺子后面的茅厕。

屋里地基高,外面的水漫得比屋里深,一脚踩出去,几乎没过小腿,水图南把裤腿挽过膝盖,一手提着鞋袜,一手提着昏惨惨的风灯,顶着蓑衣斗笠,慢慢往后门去。

出了后门,周遭一片漆黑,滂沱的雨声像只野兽在咆哮,风不知吹在哪里,发出呜呜的悲鸣,只有她手里的一盏风灯,在无尽的夜色中发着微弱光芒。

“谁在前面?”水图南骤然止步,不远的拐角处,似乎有个黑影飞快闪了过去,周遭的积水被蹚起涟漪。

她吓得咕咚咽下嗓子,是风还是别的什么?

原地静默须臾,那厢再无丝毫动静,大雨很快淋透蓑衣,雨水顺着斗笠流下脸颊,她勉强用上臂抹一下,蹑手蹑脚继续往前走。

茅厕越来越近,路过转角时,脚步未停中,顺手伸出风灯照一照,果然什么也没有。

水图南暗暗松口气,抬胳膊再擦脸上雨水,毫无征兆间,身侧忽一股劲风来袭,同时被精准捂住嘴巴。

“……!!”

对方动作利落且有力,水图南还没来得及有所反应,便被人按在了别人家的门口侧墙壁上。

【1】一射:一支箭射出去的距离,大约在120-150步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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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6章 第五十六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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连载中常文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