穆谦本就因着银粟的事不痛快,又被肖瑜不软不硬的挤兑一通,更加不安,来回踱了几步,愈发觉得屋子里闷得慌。
“走,跟本王出去溜达一圈。”穆谦说完,不等正初接茬,抬腿就朝房门方向走。
正初想拦,“诶,殿下,您的病——”
穆谦不理,“本王病没病你心里没数吗?”
正初做最后的挣扎,拿着黎豫的游记朝穆谦晃了晃,“那这册子——”
“收好了,回来再看!”穆谦打定主意,直接迈出门去。
“成吧。”正初知道劝不动,只得把册子小心翼翼地放在书架上,然后抄起穆谦的披风追了出去。
出了驿馆,穆谦漫无目的地在街上闲荡,进入楚州以来,他一直在驿馆内闭门谢客,被逼急了,直接装病躲着,今日才终于有机会好好瞧一瞧酆平城。
驿馆临着一条商业街,当初入住时,街上人声鼎沸,往来客商络绎不绝,他们来时还专门有楚州常备军协助开道。这才几日功夫,街上行人稀疏起来,两边的商铺已经关了半数有余,而从前走街串巷的小贩,则已没了踪影。
穆谦抱着胸,漫不经心地看着这一切,见惯了刚到北境时那副惨淡模样,此刻心中竟没有泛起丝毫波澜,倒是一直长在京畿的正初,看着这萧条的街景唏嘘起来。
“殿下,听闻南境以楚州为首,楚州以酆平城为尊,而酆平又名楚州小京畿,没想到几日功夫人就跑没了,哪还有半分京畿的模样。”
穆谦眼光逡巡一周,随口应道:“南蛮破了滇越二州的消息已经传来数日,百姓们又不傻,这时候都自顾逃命去了,哪还有心思在街上逗留。”
穆谦话音刚落,就被打脸了。
不远处一个小商贩正挑着担子走来,身边还跟着一个小孩子,那孩子约摸着也就跟黎衍一般大,个头刚到那小贩的腰带,人小腿短,因着跟不大上大人的步伐,还时不时小跑两步。
“死去元知万事空,但悲不见九州同。”
两人身影靠近,穆谦听出小贩正在背诵诗句,乃是陆放翁《示儿》。
“死去元知万事空,但悲不见九州同。”小孩子操着一口小奶音,跟着背了一句。
“王师北定中原日,家祭无忘告乃翁。”
“王师北定中原日,家祭无忘告乃翁。”
一大一小背诵间,与穆谦主仆擦肩而过。穆谦咂摸着他们背诵的诗句,鬼使神差地出声将两人唤住了。
“小哥留步——”
小贩脚步一滞,转头略显疑惑地瞧了穆谦一眼,见人衣着光鲜,又带着随从,显然非富即贵,他不知道自己跟眼前这个达官显贵有何交集,却也并不怯场,不卑不亢问道:
“阁下可是在唤草民?”
穆谦开口唤人,不过随性而为,如今对方驻步相询,他一下子回过神来,脑中快速想着理由。穆谦摸了摸鼻尖,眼珠一转瞥见小贩挑着的货筐,来了主意,眼神朝着货框一点,笑道:
“小哥卖得什么物件?”
小贩将扁担放下,筐上盖着的破布,小贩将破布揭开,露出一筐还沾着泥土的大白萝卜。
“阁下可要萝卜?今晨刚拔的,颇为新鲜,口感甚佳。”
“好,买几个。”穆谦说着朝正初使了个眼色,正初会意,立马上前去挑选萝卜。穆谦则借机与小贩攀谈起来,还有意的改了称呼,“听兄台谈吐不凡,仿佛读过书,怎么没寻个正经差事?”
小贩自嘲一笑,“差事?草民出身贫寒,于这楚州并无根基,要寻差事谈何容易。本以为京畿改革察举,能有一线出路,没想到又逢战乱,实在生不逢时。”
这大成举贤任能的弊端穆谦虽早已心中有数,现下再听人说起,仍是剑眉一紧,又听闻他提到战事,心生好奇,问道:
“兄台既知有战乱,何不学他人一般,北上避一避,许能有一线生机,更何况兄台身边还带着幼子。”
小贩爽朗一笑,摸着小孩子的后脑,“来儿子,你跟这个叔叔说说,咱爷俩为何不走?”
小孩子虽然瞧起来怯怯的,说话也奶声奶气,但说出来的话却掷地有声。
“不驱南蛮,国将不国,孤身逃亡,纵侥苟活,又有何面目面对列祖列宗。”
穆谦看着眼前这个一脸认真的小不点,似是想到了什么,突然欣慰地笑了起来,大成还没山穷水尽,还有一群忠肝义胆的百姓,他们可比京畿、比世家亲贵们可爱多了!
*
随着南蛮的军队越压越近,一直针锋相对的林穹和杨宜斌在众人议事时变得越来越沉默,无他,没有真正上过战场,也不通兵法谋略,这个时候再添乱未免不识大体。
与此相反,先前一直躲避两位顶头上司锋芒的裘云倒是囊锥露颖,正因为他在,才没让禁军在一众楚州当地常备军首领面前抬不起头来。
楚州常备军以谢氏次子谢淮为尊,谢淮虽为谢岭的庶子,却颇得谢岭青眼,自幼带在身边亲自教养,还以谢氏在楚州的影响力,为他谋了军职。谢淮为人仗义豪爽,又颇通兵法谋略,久而久之就手握整个楚州常备军。
“既然肖参知已然应允保留我楚州常备军的条件,那我楚州定然要与京畿同心一体,共御仇寇。”谢淮于明堂上首居左,与肖瑜相对而坐。
肖瑜听了这话,心中冷笑,若非东府来函下令同意楚州的条件,肖瑜定然让楚州求着要禁军相助。不过大敌当前,肖瑜顾不上与谢氏逞口舌之快,进退有度地笑道:
“既如此,不知二公子可有退敌之法?”
谢淮起身,转头望着那张已然被高高挂起的酆平城图纸,踱了几步近前,走到地图前,对着众人拱手道:
“众位皆知,南蛮破滇越北上,意在从东西两方包抄酆平城,现下探子回报,滇越两州常备军已然全军覆没,京畿远水解不了近渴,只能靠在座禁军兄弟与我楚州常备军勠力同心。”
几句场面话,算是缓解了前些日子因着改革导致了剑拔弩张。
肖瑜面无波澜,端起茶盏,浅尝一口。
谢淮摸出瞬身的马鞭,一边指着图纸示意,继续侃侃而谈道:
“从酆平城地理情况看,东与闵州接壤,城外一片坦途,交通便利。因着数十年前与闵州生了龃龉,先祖曾多番加固酆平城东城墙,以备不时之需,又有瓮城便于设伏,是以东城门当防守为主。而西边官道则南通滇州,北接襄州,一路多山林、险阻、沮泽,不利南蛮行军,可依靠山川之险,阻击其疾行。”
林穹和杨宜斌不通兵势,眼下只能似懂非懂地听着。裘云听罢,明白谢淮是真有几分能耐,赞同地点了点头。只有肖瑜,不论谢淮说什么,始终保持沉默,是微笑着抬了抬手,示意谢淮继续说。
谢淮为人爽利,现下也不藏着掖着,直言道:
“以在下之见,现下南蛮兵分两路虽无准确数目,但以东西两路官道情况,定然东多西少。可由楚州常备军万余镇守东城门,配合刚从北境运来的狼牙拍,虽不能以一敌十,但抵挡个七八万不成问题;至于西路,则请五万禁军兄弟依靠山川地利之险,出城迎敌,只要能将滇州北上的这一支南蛮军队拦在酆平城外,那楚州就保住了。不知肖参知意下如何?”
“二公子所言,正是我方所想。”肖瑜听罢,微笑着起身,然后轻轻拍了拍手,随着清脆的掌声,另一张图纸缓缓落下,覆盖在原来那张图纸上,展现在众将面前。
谢淮转头望去,那是一张南境五州的图纸,在酆平城处也是做出了西进东守的安排,除此之外,对于西进军队的设伏之地、兵力部署,东城墙上狼牙拍的排布、阵型都有着更加周密的规划。谢淮整个人看呆了,面上不自觉地流露出欣赏之色,再没了方才与肖瑜对谈时的盛气凌人,抱拳赞赏道:
“早闻肖参知乃是文臣,没想到于军中运筹帷幄也不逊色,今日一见,在下敬佩不已。”
“诶!二公子误会了。”肖瑜当即拖住谢淮的拳头,“此图乃当朝晋王殿下所赠,肖某可不敢贪天之功。不知对于图上的谋划布局,二公子可还有意见?”
谢淮摇了摇头,“略略看过,便知其兵法韬略远胜在下。先时见他那副吊儿郎当模样,以为北境传闻纯属夸大其词,没想到晋王殿下竟是深藏不露。有了这样的谋划,西进便只差一个将领挂帅,不知禁军哪位将军将担此重任?”
谢淮说着,将目光望向了在座的林穹、杨宜斌和裘云。林穹和杨宜斌颇为心虚的躲开了谢淮的目光,裘云虽有心挑大梁,到底忌惮林穹和杨宜斌,不敢出头。
谢淮没想到是这样的局面,一脸探寻地望向肖瑜。
肖瑜明白裘云的处境,现下除了他也无人能担此重任,刚想开口委任,却听门外传来了一句洪亮的天籁:
“能当此大任者,自然是‘吊儿郎当’的本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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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57章 陨落(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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