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那以后,穆谦闭门谢客,不问世事,连对勾栏瓦肆里头那些乐子也兴致缺缺。谢家二公子和肖家三公子等几个常在一起玩闹的登门来找,穆谦也只是留他们吃个酒,寒暄两句再无其他。
中秋将至,穆谦往宫里递了帖子称病不出,整日闷在府里。一下子失去穆谦、穆诀两大主心骨,素日里一起玩的纨绔子弟们近日也消停不少,让巡城司省了不少的心。
距离康王薨逝已经两月有余,因着穆谦表现得反常,外面的流言甚嚣尘上,有人说晋王之所以闭门不出,是因为怕故地重游触景伤情,也有人说晋王思念康王发了癔症,整日疯疯癫癫根本见不得人,更有甚者说晋王被胡旗人的手段吓破了胆子,整日紧闭门户。
又几日,连晋王府里都有流言传出来,说晋王整日把自己关在自己的院子里,不知道在做些什么,更有人几经周转打听到,晋王整日里闷在书房里,是对着一只金丝雀默默不语,谁敢打扰就舞刀弄枪的要杀人,怕是魔怔了。一时之间,谣言传得沸沸扬扬,连后宫都担忧起来,生怕今上本就不多的子嗣又折一个。
尽管府外闹得沸反盈天,穆谦自己当真是躲了清闲。为了防止跳墙崴脚之事再发生,穆谦咬着牙关起门来,认认真真跟着仲城学了一阵子功夫,加上本来有些底子,一段时日下来也算学得有模有样。
与黎至清偶尔闲谈几句,穆谦发现这人说话不带刺时真是个妙人。穆谦从前觉得,书中言及古人琴棋书画样样精通,纯属夸大其词,等到见识了黎至清的本事,才发出一声“古之人诚不欺我”的感慨,然后日日缠着黎至清学下棋。有时候他躲在书房里看些野史杂谈,也喜欢把黎至清喊来聊些书中趣事,甚至故作纨绔子弟的附庸风雅,黎至清竟然也能照单全收,赌书泼茶投壶射覆就没有玩不转的。
这一日,阳光正好,黎至清不请自来,进了穆谦的书房。
穆谦正在读一本野史小传,见到黎至清,心下一喜,“昨日先生教得围棋,本王还有些关窍不明,正想着请先生来请教一二,没想到先生自己到了,本王可真有福气。”
这段时日,黎至清时不时会对穆谦点拨一二,让穆谦心悦诚服,以至于连称呼都换上了敬称。不过,不知道是否是错觉,黎至清总能在这声“先生”里听出一丝戏谑。
“殿下何必客气,派人来唤黎某便是。”黎至清始终保持着温和有礼进退有度的君子风范,两人就昨日一局残棋讨论半晌,待穆谦全都明了,更添对黎至清敬佩之情。
黎至清瞧着棋局告一段落,笑道:“殿下借纸笔一用?”
穆谦赶忙引着黎至清入座,黎至清也不客气,落座提笔便写,一行簪花小楷跃然纸上。
穆谦注意到黎至清写字时,手臂微微有些颤抖,似初学者臂力不稳一般,不禁心下生疑,黎至清的字笔锋苍劲有力,没有积年功夫绝对练不出来。不知为何今日下笔,竟然连笔都险些握不住?刚要开口询问,就见黎至清把写好的字,送了至眼前。
“五感之主多思虑,不如双足径直前。”
穆谦瞧着这句话,不仅皱眉,这算是对这段时间他的真实写照。
这些日子,穆谦强按下心中的伤感,马不停蹄地练武学文,不求功成名就,只图哪日天降横祸,他不至于任人宰割。当然他的上进都是暗中进行的,放在明面上便是为了打好马球练好蹴鞠做些必要练习,书房里当着黎至清的面,也只是看杂记志怪野史之类的书,企图之心分毫不显。
就这般掩饰,还能被黎至清点出心中所想,穆谦难免尴尬。
黎至清瞧他面色不虞,笑道:“黎某不过是写了一个字谜,殿下切莫想多了。您不妨猜猜,这谜底是什么?”
字谜?穆谦没想到黎至清还在里面加了关窍,瞬间来了兴致,也顾不上其他,对着宣纸思虑起来。
虽然黎至清把字谜写得浅显易懂,可这种文人游戏对穆谦这种不通文墨的愣头青来说,还是有些难。
穆谦自己对这些咬文嚼字的事素来不擅长,原主也不是个爱读书的,看了半晌没有头绪,虽然有些受挫,但丝毫不见沮丧:“先生这是专程考校功课来了,本王若答对了,先生可有彩头赏我?”
黎至清笑得温润,点了点头,然后从怀中摸出一条扇坠子递了过去,“本想着叨扰多日,待离去时赠与殿下,既然今日殿下讨了,便作为彩头吧。”
穆谦接过,入手温润,是一块上好的羊脂玉,椭圆盘状,盘上还有六排或长或短的横纹凸起,有得是一条长纹,有得是两条短纹并成一排。穆谦不认得那个图案,光见那玉的质地,便知是个好物件。
穆谦见过不少好东西,但那么通透的玉就算京畿也少见,一看就是戴在身上十几年养出来的,心中欢喜,对其志在必得,笑道:“先生既然舍得,那我定然当仁不让,一定解出这个字谜,夺了这彩头。”
黎至清但笑不语,见时辰不早,不着痕迹地揉了揉右手手腕,就要离去。
这细微的动作没有逃过穆谦的眼睛,穆谦忙拦住他:“方才见先生写字时,手腕似有不适,可是伤着了?”
“饲马的草料太硬了。”黎至清说着向门口走去,刚迈过门槛,整个人身形一顿,又道:“动静小些,受了惊的兔子,可不好逮!”
言罢,头也不回的走了!留下穆谦站立在书房中,一脸懵懂不知所措。
穆谦皱着眉头思稍作思索,便反应过来。
“正初,赶紧给本王滚进来!”穆谦发火了。
等正初火急火燎地跑进门,还未请安,穆谦立马破口大骂:“你个不知死活的混账东西,本王好不容易救下他一条性命,多少珍贵的补药搭进去才把他身子养起来,日日以礼相待,生怕照顾不周,你吃了熊心豹子胆不成,竟然安排他去喂马?”
正初听了大惊,见穆谦动了真怒,“噗通”一声跪倒在地:“殿下息怒,这事儿正初当真不知情,小的日日跟在您身边伺候,知道您礼待先生,怎么敢作践他。”
“那你就去查,看看府里哪个不长眼的,敢这么欺上瞒下,统统乱棍打出府去!今日之内要是没个交代,你也给本王卷铺盖走人!”穆谦发落完正初,还没等正初连滚带爬的跑出书房,又道:“赶紧再去请个大夫给黎先生瞧瞧手腕去。”
*
穆谦发了一通火,晚膳也无甚胃口,草草吃了几口便钻进了书房。他今日看懂了黎至清的暗示,但完全没想到,堂堂晋王府,竟然还有下人敢对他阳奉阴违,又暗骂黎至清这人也实在清高的过了头,受了委屈也不肯明言,怕是被欺负的忍不下去了才肯暗示,平白无故受了那么多罪。
刚在书桌后落座,就看到白日里黎至清留下的那个字谜,不禁眉头紧锁,遣词造句素来为他不喜,但又觉得不想被黎至清瞧低了,正欲思索,就听正初带了大夫前来回话,只得又把字谜扔到了一边。
“他手腕可是扭着了?”穆谦难掩烦躁,已经入秋,还是忍不住拿起书桌上的折扇扇起来。
“这倒不曾,老朽细细查过,并无损伤。”大夫入府,前后有多位管事的特别关照,让他悉心瞧瞧黎至清的手腕,可待他诊完,发现并无异常,着实纳闷。
大夫抬头,发现穆谦也是一脸疑惑兼有不耐地望着他,大夫不敢大意,又道:
“方才那位公子腕子无碍,不过肺腑间的旧疾乃是沉疴,想来先前为他号脉的大夫已经同王爷说明了,若是万事不萦怀,静养个三年五载,可保后面二三十载无虞,否则,五感之主在心,忧思忧惧过甚,牵动脏腑,怕是年命不永。”大夫打量着穆谦越来越黑的脸色,话音戛然而止。
“他的旧疾,本王省得。”穆谦回味着大夫的话,突然脑中一片清明,惊道:“你方才说,五感之主在心?”
大夫老实回话:“正是!”
穆谦又问:“他肺腑之间的旧疾,从前的方子可还得用?”
“那个方子老朽仔细研读过,必出自国手,老朽惭愧,力不能及。”
穆谦摆了摆手,示意正初将大夫送出去。待人一走,穆谦快步至书桌前,写下一个“慎”字!
穆谦得知黎至清安好,又刚解出字谜,心中正兴奋,见正初噘着嘴气哼哼进门了,忍不住打趣:
“怎么了?不过白日里说了你几句,这就给本王脸色瞧了?”
“小的哪儿敢?”正初嘴上说着不敢,但表情难掩嫌弃,“今儿您安排的事情我打听清楚了,也不知是谁今日惹了那小黎公子不痛快,一个月前的事情捅出来今日才说。”
穆谦不解:“这话怎么说的?”
正初赶忙解释:“月前他刚住进翠竹轩时,是有那边管事的拜高踩低,让他去切干草喂马,当时他便使了手段,差点把咱们府里的马弄死,直接给管事的吓坏了,这以后哪儿还敢再使唤他。后来见您待他甚厚,府里上上下下就都敬着他了,再没人敢欺负他,您多虑了!”
穆谦听得云里雾里,听正初的意思,如今府里无人敢轻视黎至清,纵然有人欺辱他,也是月前,而且他也将对方也折腾的不轻,怎的会旧事重提?
穆谦着实想不明白,低头思索间撇到了那个“慎”字。
这个“慎”字,莫非是黎至清想提点他,那慎在何处呢?
一瞬间福至心灵!黎至清,可真有你的!
“走,正初,咱们去找黎先生讨彩头去!”穆谦把手中折扇一收就要带正初出门,突然听到了外头侍卫的喧哗声。
“抓刺客——”
“快抓刺客!”
“保护王爷!”
“刺客向着翠竹轩去了!快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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