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就这样静静地坐着,看着案头那盏青铜烛台上,最后一截蜡烛如何一点点燃烧、融化、最终“噼啪”一声轻响,火苗跳动两下,彻底熄灭,留下一缕细弱的青烟和满室愈发浓重的黑暗。
他等了很久,等到月色偏移,等到眼睛因一瞬不瞬而干涩发痛,却始终没有等到那个熟悉的、带着龙涎香气的身影出现。
一丝苦涩至极的笑意,终于攀上他失血的唇角。
“呵……”
他低低地笑出声,带着无尽的自嘲,“他终究……是厌弃了我这般……不识抬举的臣子了吧……”
冰凉的手指下意识地抚上心口,那里传来的并非剧烈的疼痛,而是一种绵长而深切的酸涩与抽痛,这痛楚,远比朝堂上那猝然袭来的黑暗,更令人难以承受。
顾衔岳在御书房内,对着奏折却一个字也看不进去。墨迹在宣纸上洇开,如同他此刻烦乱的心绪。谢昭珩惨白着脸倒下的画面,反复在他眼前闪现。
“陛下,”贴身太监高公公小心翼翼地禀报,“林婉仪在外求见,说……炖了安神的汤饮。”
顾衔岳本想挥手拒了,听到“安神”二字,动作一顿,终究是允了。
林婉仪依旧是一身素雅宫装,步履无声。她将白玉盅轻轻置于案角,并未多言,目光却落在了那张被墨迹污损的宣纸上。
“陛下心不静。”她声音温和,并非指责,只是陈述。
顾衔岳闭上眼,揉了揉眉心:“朝务繁杂,难免如此。”
林婉仪沉默片刻,轻声道:“臣妾愚见,世间纷扰,有时并非源于外务,而是心狱难破。”她顿了顿,似是无意般提起,
“方才来时,听闻几位妹妹在御花园闲聊,说起……谢相病体沉疴,怕是……难以久持了。言语间,竟有些许庆幸之意。”
顾衔岳倏然睁眼,抬眸看向林婉仪。
林婉仪迎着他的目光,平静无波:“陛下息怒。宫闱之中,历来如此。一人失势,便是他人之机。只是……”
她话锋微转,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叹息,“臣妾只是觉得,若谢相真因此番风波一病不起,史书工笔,会如何评判今日之局?是会记下那些空穴来风的弹劾,还是会记下……陛下您,为此震怒罢黜言官,却又……任由股肱之臣在忧惧中凋零?”
他想起苏太妃的警告,更想起抽屉里那份密报。他一直在怀疑谢昭珩的忠诚,却从未想过,若谢昭珩真的死了,他承受的将是另一种万劫不复——猜忌忠良、致使功臣忧愤而终的污名,以及那无法言说、却足以吞噬他所有理智的情感黑洞。
“心狱……”顾衔岳喃喃自语,看着林婉仪行礼退出的背影,殿内重归寂静。
高公公悄声问:“陛下,可要翻牌子?”
顾衔岳没有回答。他猛地站起身,胸腔内那股被强行压抑的恐慌与思念,冲破了所有理智的壁垒。
“备车!去谢府!”他几乎是低吼出来,“微服,立刻!”
夜色深沉,谢府一片寂静。
老太医见皇帝深夜亲临,吓得魂不附体,正要通传,被顾衔岳抬手制止。他独自一人,轻轻推开了那扇房门。
屋内药香苦涩,谢昭珩依旧坐在床头,墨发披散,侧脸在昏黄烛光下瘦削得惊人,仿佛一碰即碎的琉璃。他正望着跳动的烛火出神,听到声响,缓缓转过头。
四目相对的瞬间,谢昭珩眼中是一片死水般的沉寂,甚至连惊讶都没有。他只是极慢、极轻地眨了一下眼,随即垂下眼帘,用沙哑不堪的声音道:
“陛下……纡尊降贵,亲临罪臣寒舍,有何示下?”
他的冷漠,像一盆冰水,浇得顾衔岳心头一窒。所有在路上准备好的、或质问或关切的话语,全都堵在了喉咙里。
“你……”顾衔岳走上前,在离床榻几步远的地方停下,声音因压抑而紧绷,“太医说,你需静养。”
“劳陛下挂念。”谢昭珩依旧不看他,目光落在自己搭在锦被上、瘦可见骨的手上,“臣……会尽快养好这副残躯,不至……耽误朝廷公务,亦不至……再成为陛下的‘负累’。”
又是“负累”!
顾衔岳胸腔中的怒火与酸楚瞬间爆炸,他几步跨到床前,一把攥住谢昭珩的手腕。那手腕冰凉,且瘦得硌人。
“谢昭珩!”
他盯着他低垂的、不停颤动的眼睫,咬牙切齿,“你非要如此吗?非要每句话都带着刺,来扎朕的心吗?!”
谢昭珩试图抽回手,却被攥得更紧。他终于抬起眼,那双曾经清亮睿智的凤眸,此刻只剩下浓重的疲惫与绝望。
“那陛下想要臣如何?感激涕零地叩谢陛下未曾降罪之恩?还是……如那日般,不知分寸地……倚仗陛下的垂怜和疼爱?”
他的声音带着哽咽,却强行维持着最后的体面:“陛下既已厌弃,又何必再来?看臣这般狼狈模样,岂不更是扫兴?”
“朕何时说过厌弃你!”顾衔岳低吼出声,另一只手抬起他的下巴,强迫他直视自己,“朕若厌弃你,何必为你当廷震怒!朕若厌弃你,何必管你死活!”
“可陛下不信臣!”
谢昭珩终于崩溃,泪水从通红的眼眶中滑落,烫得顾衔岳手指一颤,“陛下将那些构陷的密报锁于抽屉,日夜审视!陛下看着臣的眼神里,充满了猜忌!陛下……你既不信臣之忠,又不屑臣之情,你让臣……还能如何?”
他竟知道了!他竟一直都知道那密报的存在,也知道他的猜疑!
顾衔岳如遭雷击,所有伪装出来的愤怒和帝王的威严,在这一刻土崩瓦解。他看着眼前这个人,这个曾并肩作战、却又被他逼到绝境的人,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痛得无法呼吸。
“是朕……错了。”
这三个字,艰难地从他齿缝中挤出。他松开钳制的手,转而用指腹,极其笨拙而又温柔地,拭去谢昭珩脸上的泪痕,“是朕不该……疑你。”
谢昭珩浑身剧震,难以置信地看着他。
顾衔岳将他冰凉的手紧紧包裹在自己掌心,仿佛要将自己的温度渡过去。他俯下身,额头几乎抵着谢昭珩的额头,声音低沉而沙哑,带着前所未有的脆弱:
“昭珩,别这样对我……别用这种方式惩罚我。看到你倒下那一刻,我……很害怕。”
最后三个字,轻如叹息,却重若千钧,彻底击溃了谢昭珩所有的心防。
他闭上眼,泪水汹涌而出,不再是压抑的啜泣,而是如同决堤般的宣泄。他反手紧紧回握住顾衔岳的手,像是溺水之人抓住了唯一的浮木。
烛火再次噼啪一声,轻轻跳动。
这一夜的谢府,隔着一扇门,门外是沉沉夜色与无尽的政治漩涡,门内是两个破碎的灵魂在绝望中相互依偎,试图从彼此身上汲取一点点温暖的微光,去照亮前方依旧迷茫而艰难的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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