颜长阙迷惘地看着她，她知道他眼中充满了费解，她不想再跟他有任何辩白，她只是毫无畏惧的笑着。眼泪淌过脸颊，渐渐视线模糊间，她看见九殿下示意护卫挥刀向她冲上来，颜长阙根本没来及阻拦。那一刀向她砍过来，只见一道白影，她以为是锋刃的光芒，心想就这样死了也好，解脱了，她不必再这样陷在痛苦的泥沼里。然而那白影却是五公子，谁也没看清他是怎样扑上来的，他挡在明溪的身前，护卫的钢刀将他的脖颈及胸口，砍下一道长长的豁口，他倒在明溪的怀里。明溪跪在地上抱着他，只见鲜血如注，她想用双手捂住他的伤口，可是她手上全是血，五公子的身上也都是血，她只能惨痛无助地叫着：“五哥，五哥……”
颜长阙一脚将护卫踢飞了，冲着九殿下狂吼：“谁让你动手的？！”
九殿下道：“长阙，你清醒点，我也不想这样，我没想伤五公子。”
颜长阙单膝跪在五公子跟前，心痛自责，热泪横流，五公子只是摇摇头，他口中的鲜血一直往外流，已然说不出话来。他靠在明溪怀里，明溪紧紧抱着他，看着他，眼睛都看不清了，视线如雨如雾。想起刚入相府时，后花园里遇见五公子，她见五公子命宫有枉死之象，没想到最后五公子的枉死竟是因为她。她不住地痛哭，不住地唤着五哥：“五哥，你为何这样傻，我不值得，我不值得你替我去死……”
“妹……妹子…….莫要伤心，”五公子的脸上带着笑意，像在安抚她，断断续续吐着鲜血说：“我回来，能见你一面，我很快活……明溪，那晚我将你从暗房救出来，你夸赞我勇猛…….我也是很快活，那一日我才知道，原来我并不只是蠢，原来我也能做成大事…….”
明溪哭道：“五哥赤诚，五哥是天下最赤诚的君子…….”
他很欢悦，他想欢悦得笑起来，可是口中的鲜血一直流，他急促的喘息着，断断续续唤着她的名字：“明溪……明溪……要是在北地，你没去上京……要是你跟我回青州，那该多好……”
他微微抬起的手停在半空，倏然滑落下去了，明溪看见他闭上了眼，她拼命地叫他想把他叫醒，她捧起他的脸不停地给他擦血，渐渐血不流了，她手上的血冰冷刺骨。她知道五哥想带她回青州，五哥此番来就是担心她的处境，所以他早已做好最坏的打算。她想起那时五哥的许诺：“几时你解开心结，去青州找我，我必翘首以待……”倘或那时她去青州，就不会是今日的结局。
过了许久许久，她终于才意识到，她叫不醒了，五公子死了，靠在她怀里的，只剩下一具冰冷的尸首。
她忽然发起狠来，回头怒视着九殿下：“你既这样痛恨我女真族人，为何还不动手？你杀了我吧！”
九殿下道：“五公子枉死，我也极为痛心，你不必故意激怒我。我与你并无私怨，我与女真是国仇。”
明溪冷笑：“好一个国仇，皇城旦夕可破，殿下连自己的大内都守不住，竟还妄言什么君子大义！”
九殿下终于沉不住气，扬声说：“你打量本王果真不敢杀你不成？”
九殿下眼中露出杀机，本来他就没想放过明溪，谁知五公子突然替她挡了一刀，才横生枝节。姚侍郎顾念旧情，不忍看着明溪遭难，但又不便阻拦，只得目光示意，求助颜长阙。颜长阙早已惊醒，连忙直起身来，拦在中间，喝道：“够了！殿下身负重任，莫要在此耽搁，恭请速速回城救驾要紧！”
他看都不看九殿下一眼，九殿下见他这决绝的样子，知道自己理亏，当下也只得作罢。姚侍郎便在旁掩护道：“五公子刚刚殒命，七公子难免伤心，殿□□恤，容他自己冷静冷静。我等一众兵马在此，太过扎眼，还是赶紧找个地方扎营安顿，从长计议才是。”
姚侍郎一面劝说着九殿下，率领大军过石桥先行离去。颜长阙留下陪着明溪，料理五公子的后事。兵荒马乱之际，顾不得再寻他处，就近将五公子安葬在了溪边古柳树下。那里曾是先前颜长阙为明溪置办赏花宴的地方，明溪眼睁睁看着颜长阙挖好坟坑，眼睁睁看着五公子的尸首入土。她知道生死两隔，从此与五公子永别了，她也知道自己早已跟从前永别了。她再也不会看到赏花宴，更不会再有诗酒品茶的赏心乐事，那时的良辰美景陪同五公子，一起埋葬在了地下。
她始终没跟颜长阙说一句话，在五公子的坟前叩头祭拜完，起身往回走。竟丝毫没发觉，天已经黑了，不过被书院燃烧的火光映衬着，四下一草一木才依稀可见。颜长阙从后面追上来，追到石桥上，问她：“明溪，你要去哪儿？”
她木然地说：“我要回女真大营。”
颜长阙十分费解，不由道：“你为何偏要将自己置身于战火之中？！我回来的路上，所到之处，眼见女真大军杀戮残暴，尸横遍野，我想你必然不会无动于衷。明溪，你告诉我，到底还有什么目的？我不相信你甘心与他们为伍！”
明溪只是凄然笑了笑，他始终不明白她，她不想解释，她平静地连自己都觉着陌生，喃喃自语道：“从前你是相府贵公子，天子近臣，我不过是一介山野女子，如今我有了依仗，我的背后是完颜皇族。长阙，倘或一开始我便是女真公主，你还会不会像从前那样待我……”
颜长阙怔怔地顿在那里，他答不上来，是啊，他并不能当什么事都没发生过，她也一样。
既然如此，唯有饮恨而别，他并未再跟着她，她也并未回头，很快她便消失在山林间的夜色里。
完颜宗褚的营帐在望春门外，虽然附近有房舍，但他们住惯了帐篷，宁可将百姓的瓦舍烧掉，再重新搭建营地。明溪迟迟不回来，完颜宗褚派了小队人马前去接应她，将她接来营地也已经快半夜了。完颜宗褚问她：“跟着保护你的家兵呢？”
明溪遮掩说：“我们在山林里走散了，不知道他们去了哪儿。”
完颜宗褚将信将疑，只道：“明儿大举攻城，别到处乱跑了，早点歇息吧。”
她见阿舅走出自己的营帐，这才松懈下来，徒步走了那么远的山路，筋疲力尽。明日大举攻城，算着日子，该是后续援军到了，天一亮便要迎接一场恶战。
她靠在行军榻上，虽然累，一动不动，却也睡不着。不知过了多久，她微微合上了眼，只觉得脑子里昏沉沉的，刚一闭眼便仿佛看见五公子满身鲜血地立在她面前，她心中一阵剧痛，立即就醒来了。
一抬眼，有人走进她的营帐来，竟是柳长亭。她大喜望外，起身迎上去，不由问：“柳二哥，你怎么来了？！”
柳长亭独闯女真大营，自然是来找她的，她只知道他护送四娘去了漠北，本以为再也不会与他相见。一时百感交集。柳长亭悄声说：“我受四哥嘱托护送四娘北上，一路兵荒马乱的，我们走了数月才到草原，一进草原遇见了琉珠。琉珠跟我说了你的事，我不放心，将四娘交给琉珠，即刻折返。后来去上京打探你的音讯，这才知道你随大军来了东京。我在路上遇见女真援军，只怕明日即到，明溪，你不能再待在这地方，我要带你走！”
她见他手中提着长剑，剑鞘上沾着血迹，猜着必定与兵士交过手。她不想再连累他，只说：“柳二哥，我们走不掉的，况且我也不想走。”
柳长亭强硬道：“妹子，你莫要犯傻，我知道你为何要留在这里，你妄想阻止两军交战，眼下箭已在弦上，万难更改。我不能由着你胡闹，必须跟我走。”说着他拔剑将行军榻旁的帐篷划破，也不与她多言，紧紧抓住她的手，带她走出帐来。
帐后此时没有巡逻岗哨，他早就勘探清楚了，不远处备了两匹马，柳长亭因为要上马，只得暂时松开她的手。他本以为明溪也会上马，谁知明溪只是从马下望着他，说道：“柳二哥，你待我的恩情，明溪无以为报，我是完颜公主，他们不会将我怎样。你速速离开，长阙从山东回来了，你去转告他，大宋西路精锐早被完颜宗翰的兵马拦截在太原，他们等不到救兵的，你让他好自为之。”
言罢，不等柳长亭反应，她挥手重重击打马背，那马一惊，风驰一般往营外冲去。
她看见柳长亭在马背上回头，他一定在责怪她傻，然而她没有别的路可走，只能一意孤行到底。她心中无限的悲凉，秋夜微风，她立在风里，眼中凝满了泪水。
带着雷炮辎重的援兵后半夜抵达，二太子完颜宗望向各城门大军传令，五更起来做饭，只等天一亮，同时攻城。东京城的水源皆是来自浣溪山，营地做饭，就地取水，自然也不例外。明溪惶惶不安，不知道那些药材能否奏效，只盼能拖延一阵，在未攻城前爆发，她这一番痴傻的筹划才不算白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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