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凉州词

深秋,夜宴。

葡萄美酒夜光杯,欲饮琵琶马上催。

醉卧沙场君莫笑,古来征战几人回。【1】

琵琶与歌声相映,从幽暗的纱帐后传出,如同烈士的嘶吼从地狱幽冥回响。一曼妙身影立于纱幔之后,等到琵琶声切切,鼓声最密集那一刻破风而入!如大梦初醒,军营盛宴化为泡影,沙场征战才是将士的永恒。

身穿金甲的少女闻风而动,将刀挥出一道又一道半月弧线,尽管台上只有她一人,却如同在与千万人厮杀。贴身金甲将她的曲线勾勒到极致,即使不露一寸肌肤也足够让人血脉贲张。刀舞如诗,寒光闪烁,刀锋所指之处,一盏一盏灯烛接连亮起,待大厅亮如白昼,烛光将她的金甲照得熠熠生辉,也照亮了她如绝世工匠雕刻的精致的脸。最后她用弯刀勾起一旁侍女托盘上的酒壶,准确无误将酒液斟到席间的每位宾客杯中。

“好!”一位留着浓密须髯,高眉深目,身穿赭色胡服的宾客率先鼓掌叫好。

其余宾客也忙不迭跟着拍手,赞不绝口。

“太傅真是有心了,别说沈节度使了,就是我等文官看了也心中澎湃啊!”一位宾客举杯遥敬上座的两位。

“哈哈哈,”这笑声浑厚而有力,每个音节都有板有眼,像从鼻腔中发出,”思捷,你觉得如何?”

笑声的主人正是当朝太傅欧阳询,他端坐于主位,两鬓斑白,脸上沟壑般的皱纹彰显他的资历与威严。他目光如炬,嘴角常含笑意,上半张脸如随时拔剑的战士,而下半张脸却透着平易近人的和蔼。

紧挨着主位坐着的,是一位皮肤白皙,眉宇修长,俊秀如玉的年轻人。比起一方将领,他更像是在翰林院修书的青年才子。

血一般的深红酒液倒在白如羊脂的老山玉制成的酒杯中,摇晃于指间。杯壁雕刻着钟馗骑虎的纹样。

“老师的东西自然不会差,无论是酒还是人,甚至于,这个杯子。”

“阳关玉杯,今年新上贡一批里成色最好的,玉无杂质,白如羊脂。知道你爱喝葡萄酒,没有与美酒相配的酒杯,再怎么样都少些意趣。”

老人抬眼,身穿金甲的女郎会意,上前到沈易身边坐下,为见底的玉杯再度满上。

方才还腾挪转移,冷酷如寒铁的女郎此刻又如秋水,温柔款款为他倒酒。金甲贴近,带着金属特有的冰冷,她的眼神却是炙热的,如杯中酒。

他倒也不避讳,手揽过她的细腰,就着她的手喝下美酒,残留酒液如抹在他唇上的口脂,愈发衬得他唇红齿白。

酒过三巡,他的脸微微发红,只是眼神依旧澄明。

宴席中依旧高朋满座,欢聚一堂。大家也都不再拘谨,纷纷提酒离席,互相勾肩搭背,从时局大事走向到平康坊各色女妓,从赋税上调到怡香楼抬价。

“杨太尉今日何以呆得这样晚?平日戌时未过嫂子就要遣人来请了。”几杯酒下肚,气氛也热络随意起来,开始相互打趣。

杨太尉摆摆手,“见笑见笑。内人娘家前阵子起洪灾,她心里放心不下,回去探亲去了。”

“江淮那边如今灾情怎么样?”老太傅收敛笑意,看向席中的安抚使,正色道。

“都在可控范围内,灾银也下发了。太傅您不必过于担忧。”

“那便好。”他眉间皱纹舒展,又重新恢复笑意。

“太傅您哪,就是放不下天下百姓。今日秋社日,百姓都欢欣鼓舞地忙着庆祝呢,您就安心吧!”一位官员又站起举杯,活络气氛。

“哈哈哈,”又是三声铿锵有力的笑声,“我就是个操心的命啊。好了,思捷刚回京,就不闹他了,都早些回去歇息吧。”

沈易笑笑,“学生酒量不佳,先告退了。明日再来拜访老师。”

“休息好了再来,咱们师徒俩来日方长。云陌,替我送沈节度使回去。”

太傅发话,云陌悄悄抬头看一眼已有醉意的沈易,脸上飞过一丝红晕。她知道太傅的意思——如果今晚不能留在沈易身边,她也不必回来。

这是她的命运,注定要在某个宴席上被指派给某个人。她们从生下来就只能靠运气,相貌身材、如意郎君,都是要老天垂怜。有哪个想不开的要自食其力,到头也都回来了,继续麻木地过日子。有时候不是没能耐过良人的生活,而是别人没能耐接纳有能耐的女人。

沈易没有拒绝。她松一口气,跟在他身后,连同太傅赠给沈易的一箱箱厚礼,一齐前往沈府。

欧阳询望着他们一前一后的背影,笑意加深:“神像送过去了吧?圣人特意吩咐要隆重庆祝的。”

“一切顺利,这会儿石头庄估计正热闹着呢。”赭色胡服的官员低头贴近欧阳询耳边,只有这样才能在嘈杂的喧闹声中清楚传话。

“有这样巍然的神像坐镇,希望今年收成能尽如人意。”

石头庄的土地庙并不大,位于一棵老榕树旁边,是用简陋的青砖堆砌而成的一间小平房。而其前门和牌匾却油光锃亮,明显是为节日赶工用朱漆油门,又挂上了阳刻的真金字匾。

只是金匾朱门与这旧瓦青砖强行放在一起,就像一个十足的暴发户,即使锦衣貂裘也难掩心里的寒酸。

矮小土地庙容不下小山似的神像,人们就将神像立于榕树旁,用竹条搭了个简易的棚子和祭祀台,上面摆着烤乳猪、烤全羊、一大坛聋酒还有各类祭祀菜品和瓜果鲜花......巨型神像将所有有关神明的传说、信仰加以渲染、增强,贡品不出意料地比往年多了近一倍。人们对巨物的敬畏承接了人们对神的敬畏,神力此刻也似乎具像化了。

神像旁就是举办赛花魁比试的台子,人们将周围挤得水泄不通。

此时数十位风姿绰约的舞姬正跳着霓裳羽衣舞。翩若惊鸿,衣香鬓影,举手投足间便引起台下无数尖叫。

“唯有牡丹真国色!花开时节动京城!”一壮汉凭借他孔武有力的身躯冲在最前头,半个身子探到台上,举着题有此诗的木牌。

旁边挥着芍药花灯,衣着华贵,一副纨绔子弟模样的男子被他挤到后面,瞬间又被后面涌上的人潮按在那壮汉的后背,背后汗衫的汗渍糊了他一脸。

扑鼻的酸臭味充斥他的鼻腔,他暗骂一句,也不甘示弱地发起力来,借助他灵巧的优势钻过那壮汉高举的腋下,一举扬起他被挤得变形的芍药花灯:“芍药承春宠!何曾羡牡丹!芍药妹妹,官人在这!”

台上一位梳着高髻,杏眼樱唇,身穿紫海棠大花曳尾低束胸襦裙的女子闻声转头,朝他抛了个媚眼,那纨绔子弟更来劲了,竹条似的身材硬是挡住了浑身横肉的大汉的推搡,战斗在最前线。

“芍药承春宠!何曾羡牡丹!”

那壮汉狠狠瞪着他,没想到这小子跟狗皮膏药似的赖着,脾气火爆的他哪里忍得了别人带牡丹的名字?

“喂!小子!你故意的吧?”壮汉忍无可忍,揪过他的衣领。

“怎么?就许你声援?”纨绔子弟被他一拉,毫无征兆地撞上他的胸肌,当下有些心虚,但芍药就在不远处看着他,他无论如何不能失了气势!

“再横一个试试?”壮汉拉近他,前额抵着他的前额,两人快瞪成斗鸡眼。

“你......你胆敢——”

台上灯火一暗,台下人们也如同没了棒槌的鼓手,一时间鸦雀无声。

纨绔子弟暗自松一口气,借着黑暗抠开壮汉的手钻到别处。

忽闻玉笛箫箫,跳珠撼玉,那女子踏月而来,风袖翔鸾,清歌徐舞。飘然转旋回雪轻,嫣然纵送游龙惊。

月光照在她化着浓妆的脸上,透出一片惨白,与她浑然天成的舞姿似乎并不相衬。

“游云间的老板?”

林清和好不容易在柳知行左右开路下挤到前排,被那惊艳的霓裳羽衣舞所吸引,不由得驻足观看,没想到还是熟面孔。

尖叫声再度响起,惊艳绝伦的舞曲赢得所有人的欢呼。这一波声浪比刚才更盛,几乎要刺穿林清和柳知行的耳膜。

他们默契地加快步伐,终于渡过这片人海,到达神像旁。

“你确定......是这?”林清和不可置信地看着神像旁空无一物的草地。

“我可没搞错,”柳知行似乎很笃定,嘴角弯起,带起浅浅的梨涡,“抬头再找找。”

林清和仰头,循着他手指的方向,看到土地神像手持的元宝上似乎有黑影窜动。

“元宝!”她试着喊一声,“元宝?!”

一颗圆圆的脑袋探出,从林清和的角度看正好挡住今夜圆月,就像月亮长出了两只耳朵。

“逆子!快下来!”林清和心中不安终于消退,欢喜跃然脸上,双手高举想要接住待会往下跳的元宝。

“你这样乱挥怎么接?”柳知行抿唇看着身边欢欣雀跃的姑娘,她总算是有点这个年纪的小姑娘的样子了。

他脱下外袍,用手拉开再抖一抖,示意元宝跳下来。元宝犹豫了一会,最终还是一头扎进柳知行的布兜里,翻腾几下从边缘探出脑袋,钻到林清和怀中打着滚。这是一只兔首、状如鼠,尾部蓬松的巴掌大的银白色耳鼠。

“你倒是逍遥快活,可知道我们找得多辛苦?”林清和用手指点点它的脑袋,心里一颗石头总算放下。

只是元宝似乎并没有因回到她的怀抱而安定下来,相反,它总是左顾右盼或是打滚刨她的衣袖,一副大难临头的样子。

“好了好了,我们回家了。”她摸摸它毛茸茸的脑袋安抚道,以为它只是还未适应。

柳知行看一眼月光下的神像,不由得皱眉。不知为何,这个神像总是令他不大舒服。

但他没说什么,跟在的林清和后面离开土地庙附近。

[1]凉州词二首·其一 (唐·王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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