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阵凛冽的风席卷着枝头的梅香吹来,江敬月缓缓回神。
“江大人?”蓦地抬头,苏行舟已站在了她身旁,轻唤着她。
她恍惚着饮了口茶,镇定道:“劳殿下关心,我无碍。”
“再不回去,李舷怕是要起疑了,殿下的身份不能暴露,我且告退了。”
她匆匆起身一拜,不再看苏行舟略显担忧的神色,转身疾行。
却在将出月洞门时顿住了脚步,回身直视苏行舟,忍痛道:“还请殿下以后莫要再用言语试探于我,我不是凌寻鹤那样的人,心中没那么多情和义。”
“选择做他人手中的一把刀,是为活命,为荣华,为权势,举目所见,只得一个利字。”
她勉强一笑:“若得一日,党争之风尽扫,这一切的祸源得以遏制,让凌寻鹤那样的人能在官场中有一席之地,殿下……再来问我这个问题吧。”
让如凌寻鹤一般的清正刚烈之人,如她姐姐一般的纯善奉公之人,都不必困于官场之恶,不必成为党争的牺牲品。
不做……党争的牺牲品。
天琛帝登临帝位多年,疑心不减,因朱王一句闲时诗词,便笃定他生了不臣之心。
二皇子党与太子党斗法,二皇子为博君父欢心,一手捏造了朱王案,以利引诱往日与朱王舞文弄墨的文士,构陷于他。
天琛帝自知儿子的伎俩和手段,却放任不问,只因这事办到了他的心坎上,还不用弄脏他的清名。
此后二皇子帝宠日隆,竟可与储君比肩。
朱王伏诛后,清查同党,朱王府建在安州,安州诸官皆有嫌疑。
府衙内两派相斗,都想借着这个机会推对方去死,她姐姐因不肯替一党作伪证,便被他们推出去挡了灾。
最可恨的是,最后出来指证她姐姐同朱王有联系的,竟是她的姐夫。
以姐姐初入仕遭排挤时,曾得朱王一句话解围为由。
自此她姐夫便成了大义灭亲、正直之人,一封休书,就无人再提他当年凭借妻子与朱王的一面之缘巴结王府的行迹。
她要报仇,不叫这些恶鬼在人间好过。
“你今日设计杀我,来日朝中都将知你是个见利忘义,对扶持有恩之人也能下狠手的白眼狼,谁还会信你帮你。”往日威风凛凛的安州知府,此刻蓬头垢面,目眦欲裂。
江敬月笑出了声,眼底有泪,幽幽道:“有恩?是得知我入了太子门下,装模作样地将姐姐遗物还给我嘛,杀人凶手,却在被害者府邸掉眼泪,真是天大的笑话。”
“扶持?是在我调任安州通判后,意图捧我上位,做你的马前卒,与关党之人相争吗?”
江敬月拿起烧得通红的烙铁,一步步走近他:“你竟还配提‘见利忘义’四个字。利字当头,不一直都是你们的行事法则吗,我自此同你们一样,谁还会不认同我呢?”
“疯子!疯子!你别过来!”嚎叫一声高过一声,她听得畅快,畅快的泪水滴落在火盆里,发出响声。
“阿月,你别怪我,我当时已经被查抄逆党的人盯上了,我若是被定了罪,雪儿她也活不了呀。要么就是一家连带着雪儿全死,要么就是只死雪儿一个,她那么善,肯定会牺牲自己保全大家的呀。”她那素日瞧着温文尔雅的姐夫,如今跪在她脚边,一个劲地求饶。
“你把我的罪证还给我好嘛,雪儿她要活着,肯定不舍得我受苦的呀。”
江敬月没搭他的话,一字一顿地说:“花轿临门那一日,我记得你说过‘共患难,同安乐’几个字。”
姐夫的脸唰得白了,哆哆嗦嗦根本挤不出字。不知是因为毒气渐渐入体,还是害怕。
“我送你下去与她‘共患难’。”她微微一笑。
姐夫快断气时,她慢慢蹲下身,面无表情道:“其实,我手上没有你的罪证,今夜只是诈你来此地罢了。”
姐夫的表情更加扭曲痛苦了些,想伸出手去抓她,挪了一分便绝了气。
她撑着伞慢慢走在野草漫生的乡间小道,从布袋中取出了一抔混合了仇人血的泥土,放在了姐姐坟前。
自此天地间,只有她了。
太冷清了,不能就这么行尸走肉到死,就这么在做唐言海的棋子、刀子中麻木到死,她得能在他年见到姐姐后,跟她说一声:义,是我的良心,是知其不可为而为之,是此道纵千难万险,我亦行之。
所以她指天立誓,要报仇怨、掌权柄、改制度、限皇权,要在新帝一朝,肃清党争之风,让纯臣有立足之地。
太子慈悲性温,软弱无主见,待太子登基,唐言海年事已高,便该是她,权倾朝野,一展所望。
这条路太长了,长到夜里枯坐时,她会觉得看不到尽头。
没有同道者,也不需要人怜悯。
苏行舟遥遥望着江敬月的背影,直至再也看不到。
对她的回答,确实很失望,但他好像不能如初逢时一般去怪她改志了。
她眼底浓烈的悲伤让苏行舟难以直视,为了活命,她又到底经历了些什么。
“青墨,替我去查,天琛七年……”
话说一半,他却顿住了,青墨正想问查什么,苏行舟却叹了口气:“罢了。”
终究是她未出口的事,也与……自己无干,何必给自己找麻烦呢。
夜幕升起,宁州都转运盐使司中的差役燃起了油灯,小心地摆放到了各处的案头。
拨弄算筹的声音此起彼伏,一会儿停下写上一笔,一会儿翻起历年的记录,细细核对。
温秋蘅抱来了一摞记档,稳稳地落在了江敬月刚筛出来的户籍册上。
“这记档里录了今年盐运司内各处的调动,或许能寻到些蛛丝马迹。”温秋蘅缓缓说道。
江敬月搁了笔,笑着说:“这可真是及时雨了,有了这些,定能寻到那总催。”
舒庆芳、何闻昌等人之前为掩盖加重盐役、压榨盐丁以及克扣盐役工钱的罪责,将那原本管理盐场的总催撤换了他职,几番藏匿,如今竟是找不到人了。
通缉的通告发了有三五日,眼瞅着过几日便要回京复命,却还是找不着人,江敬月只得日日翻看这些记档。
温秋蘅愣了一下,转眼嘴角也弯起了弧度,静静坐在她身边,同她一起查了起来。
不知过了多久,响亮的锣声传来,后头还跟了句打更人的声音:“关门关窗,防偷防盗。”其中还夹杂了几声堂内人的哈欠。
江敬月缓缓起身:“诸位辛劳,今日便到这里吧,延长的工时温判官都会一一记录,还请诸位放心。”
众人退去后,江敬月又看向已有倦色却仍未停笔的温秋蘅:“秋蘅,你忙了一天了,也快回去歇着吧。”
“姐姐与我一同回府吧,这里床榻简陋,睡不安稳的。”
江敬月不愿自己喊她老师,她便称一句姐姐。
江敬月弯了眉眼,半开玩笑道:“我得补上白日的班呀,否则怎么领这府衙的赏钱。”
温秋蘅知她焦急寻那人下落,也不再催促,搭了件氅衣在榻上,便提灯离去了。
行到院内,却见临屋还燃着油灯,门却是掩着。
她踮脚往里瞧了瞧,未见人影。想来定是谁走得急,忘记吹灯了。
她缓缓推开了门,正欲吹灭长桌上的灯,却瞥见了自己的名字。
洁白的宣纸上写的是自己此番的功绩,那字飘逸俊秀却不失力道,有种莫名的熟悉。
思索几秒后,她脑海中浮现出了上次京都来信落款处的那个“程”字。
原来……是他。
程则渊,此次前来宁州查案的御史,她记得这人似乎总是与江姐姐站在一处。
风从半掩的门扉处穿入,轻轻一拂,纸页便要坠下长桌,她弯身去捡,却看到了被弃在长桌下的另一份奏报。
内容与这份相差不多,只是从头至尾都没提到她的名字,她那些提供罪证、协助缉拿的功绩全被分给了柳淮山和程则渊两个人,字迹也与她方才看的那份大不相同。
底部是朱笔批注的小字:不实,不必再拟。
这行字也是同第一份奏报上的字迹一般,行云流水,看得出是出自一人之手。
官场上抢功,不算什么稀奇事。她遇到的次数亦不少,上一次肯如实记录,给她个公道的,还是江姐姐。
这么看来,他人倒是不错,是个不贪功,又正直的人。
温秋蘅用手帕轻轻拭去了那奏报沾上的灰尘,捧着放上了长桌。
吹灭了油灯,才转过身,却撞上了一个男子的胸膛。
她被猛惊了一下,提着的琉璃灯跌在了地上,霎时发出了清脆的破碎声,四分五裂。
她不知眼前是何人,正欲推开他逃离此处时,那人却扯住了她两臂的袖子,将她挟制在了自己胸前,轻柔说道:“姑娘莫慌,我并非恶人。”
“现下屋内漆黑,若是踩到琉璃碎片滑倒,只怕会伤了你。”
温秋蘅从未与男子靠这般近,脸颊上的红晕一点点蔓延至耳垂。
“你慢慢扶着我出去吧,能好走些。”那男子放开了她的袖子,侧过了身,抬起了自己的胳膊。
温秋蘅犹豫了一会儿,慢慢搭上了他的手臂。
一番折腾,二人终于走出了这间房。
借着月光,温秋蘅缓缓抬头,看向身旁正在整理袖袍的男子。
眉清目秀,面容俊雅,气度如兰,此刻不笑,眼眉处也自带三分笑意。
正是她前几日见过的御史程则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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