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消云散,月照楼台,苏行舟梦断昔年时,悠悠转醒。
天琛七年,那是他与江敬月的初见。自此,梦里梦外,相思难却。
也正是同年,他的亲叔叔朱王因一句闲时诗词被污谋反,惨死诏狱。
看着身怀有孕、泣不成声的叔母朱王妃,冷汗浸湿了他的脊背,陛下的屠刀下一次会砍向何处?
从他被召回京后,便隐隐感觉到陛下的打压与警告,在看到朱王尸体抬出去的那一刻,一切都不再是他的猜测。
若说从前不敢贸然接近她,是怕有心人因自己的在意而逢迎、刻意结交于她,有辱了她那初入仕途的意气;那么如今,便是怕自己的一身是非、身旁的阴谋权斗弄脏了她的青云路。
或许等到太子登基,他可以续上与她的缘分。
所以执笔绘成的丹青,只能在凄冷月色下去瞧,深情厚意,也只能于无人处空念。
而他这些时日来,以为故人已无昔年旧影,话语中时时带刺。怨她入党争、只图利,抛却本心,口口声声与她并非同道人,更恐于她同舟。
可如今论迹窥心,重逢后的桩桩件件,都昭示着故人丹心犹热,只是她以身入局,谋于狼虎地时,换了种方式。
以唯利是图的假面作伪,可哪一次身涉险地、费心筹谋,不是为义为民为本心呢。
是他在一日日受皇权煎熬与折磨中,变得多疑,对她妄下论断;是他渐渐压制不住那藏在心中的对陛下的愤懑,靠着想着她的清正与坚韧来隐忍,苛求她分毫不变。
为什么……没有早些认出来她的真心。
她分明人如当年。
为什么没有问过她到底经历了些什么,宁州温宅交谈时她眼底的痛苦,言青缘诊出的旧伤,投入唐言海门下,敛起了一身的光芒与意气,换成了一副世故圆滑的笑面。
夜色未央,可苏行舟枕着一床愁绪,再也无法合上眼了。
月华西沉,曦光初现,凌云鹤捧着连夜写好的辞官奏疏,神色肃然,直挺挺跪在了宫城外。
“臣凌寻鹤昨夜府内惊现刺客,欲害臣与宁州盐丁性命。京都之地,御赐府邸,刺杀者竟罔顾圣命,狂妄至此,求陛下为臣做主!”
“求陛下为臣做主!”
守门的侍卫面面相觑,慌忙入内禀报。
霎时间,凌府有刺客的消息传遍了整个京都。
日光偏移,一寸寸吻上侍郎府的飞檐,江敬月捧书坐在廊下,神情怡然,静静安享这最后的休沐日。
“大人,京都内流言纷纷,多数人猜测是二皇子为报复而派人下手,也有少些人议论那刺客是太子党的手笔。”春绾捧了盘果子放到她面前,坐在了另一边。
“凌寻鹤怎么说?”
“凌大人在陛下面前当然是暗指二皇子。言语间含糊说那刺客的剑法熟悉,像是当年上京告御状被截杀时见过的。”
春绾顿了顿,叹了口气:“他还真伪造了几道伤口。”
江敬月微微仰起头:“他是想帮我。”
让唐言海以为她确实精心谋划了刺杀之事,是一心一意想把这个锅扣在二皇子头上的。
刺杀之事人尽皆知,众人的议论与猜疑会落在二皇子党与太子党身上,尤以二皇子党为甚,两党便都不能再轻举妄动。
陛下正因宁州盐引案这样的贪腐之事有辱他的清名而恼怒,希望借着封赏褒奖凌云鹤让天下人夸他是明君,可转眼间就出了刺杀之事,吓得凌寻鹤辞官,这不是把他的脸往地上踩吗?
刺杀之人显然没把他皇帝的威严放眼里,有本事让人退回他给的赏赐,他如今的心火怕是能烧了整个乾祥宫,想知道到底是哪个混账儿子下他的面子。
看看素来心性温和没有异动的太子,再看看跋扈嚣张但不愚蠢的二皇子,只怕是一时之间要想破了脑袋。
以陛下的心性,必会自今日派人贴身保护凌寻鹤,还要他安然无恙回到宁州,风风光光地去做盐运司正使。
而只要此事的议论声一日不止,每当谈起二皇子为泄愤杀人的时候,二皇子是宁州盐引案主谋的事实就会深深刻在百姓心中,这位陛下,他压不住。
“你悄悄把我的请罪书送去唐府吧。”江敬月眸光微凉。
江敬月合起了书,静静看着院中未完全消融的积雪,一双温热的手却盖住了她的眼睛。
“江临风,你再闹这个月的月钱可没了。”
双眼又被熟悉的日光笼罩,她偏头看向身后一脸不好意思的少年。
“阿姐,今晚他们都在洛河畔放河灯祈福,我们一同去凑个热闹吧。”
江敬月本想安安静静待在府中养伤,让唐言海少些疑心的。可一对上弟弟期盼的双眼,她突然说不出拒绝的话了。
替姐姐报仇后,她得知姐姐还曾在安州收养了一个小男孩,临刑前还要那黑心姐夫照顾好他。可黑心肠的姐夫并未遵守诺言,男孩在姐姐死后不久便流落街头。
她寻了很久才寻到他,她想听那男孩多讲讲姐姐在安州的故事,也愿意完成姐姐的心愿。
翻开废弃的茅草那天,男孩穿着脏兮兮的布衣和黑不溜秋的鞋子,可腰上却系了一个香袋。
那香袋已辨不出颜色,但江敬月认出了,那是姐姐的东西,因为她也收到过一只。
男孩发现了她打量的目光,捂住了香袋,怯生生地看着眼含泪水的她。
“你叫什么名字?”江敬月抹去了眼角的一滴泪珠。
“江临风。”
她递了一个肉包过去,放低了些声音,像姐姐曾经和她说话那样。
“真巧,我也姓江,我叫江敬月。”
江临风的眼一下子睁大了,他笃定道:“你和述雪姐姐长得真像。”
复仇与寻人多日来的疲惫、心酸与快意似乎一下子有了宣泄口,两行清泪流下,他们是这世上唯二还记得江述雪这个名字的人了。
“我带你回家,回述雪姐姐的家。”
后来她上京赴任,本想将他安置在宁州,自己这一路生死未知,怎么敢再带上别人。
可江临风在她离开那一日还是走到了她的面前。
“阿姐,述雪姐姐还在的话,她一定会希望你身边有人陪着。”
“我也是这么希望的。”江临风眼眸明亮。
自来京都之后,少年一直在习武,所有邀约宴席也是得了她的命才去。
江敬月知道,他一直想能帮到她,或者让她多几分欣喜也好。
“好啊,我也只剩了这么一日的空闲,正想给自己求个新一岁的官运亨通。”江敬月眨了眨眼,“不过,我不能被人认出来,要借你年下裁的新衣一用。”
“那没问题。”江临风笑容似春风,“阿姐若瞧上什么好吃的和好玩的,我帮阿姐买。”
暮色四合,日光渐渐黯淡了下去,一轮新月自天际缓缓升起。
江敬月跟着江临风,在春绾不满的目光下乘车出了府门。
“春绾姐姐就是怪咱们不带上她。”江临风看着春晚气鼓鼓的背影,“她和阿姐向来如影随形,阿姐既对外称养病,还是留她在府内好。再说,两个少爷带一个女使,瞧着奇怪。”
“干脆我把我那份好吃的分她些,这样子她便不气了。”
江敬月笑了笑,摇了摇头:“你自己留着吧,她可不稀罕那个。”
春绾只是觉得她手臂的伤处才涂过药,不该出去乱跑而已。
明日便要上朝了,只怕此后再没什么安宁日子,任性一回倒也无妨。
只愿今夜只是今夜,能得片刻安稳。
春绾面上的愁容还未消退,便看到看门小厮着急忙慌跑了过来。
“春绾姐姐,世子殿下来啦。”
春绾提着裙子匆匆跑去了门口,抬头看去,苏行舟一袭霁青色锦袍,玉冠束发,手捧锦盒,正立在匾下。
她不知是不是自己的错觉,总觉得今日的苏世子在衣饰上似乎精心了许多。
“年下事多,未能亲临,今日特来赔罪,还请姑娘通报一声。”苏行舟微微颔首,言辞恳切。
“劳殿下亲至,只是大人方才喝过药歇下了,无法与殿下一见了。”春绾面不改色,从容道来。
苏行舟眉头微蹙,急道:“可要紧得很?我去请言姑娘过来。”
莫不是昨晚的剑气太重,她又受了风雪着凉,才致如此严重……
春绾连忙摆手,上前一步:“没有,之前言姑娘让抓的药已经喝完了,这只是些安神药。”
又低声道:“伤处也上过药了,请世子放心。等大人醒了,奴婢定即刻告知殿下来此之事。”
苏行舟半晌未说话,看了春绾一眼后,将怀中的锦盒递给了她:“那我这份新春贺礼,就有劳姑娘转交了。”
“奴婢定不负殿下所托。”春绾欠了欠身。
苏行舟转过身,等着侍郎府的大门缓缓闭上。
“主子,咱们回府吧。”青墨不知苏行舟在等什么,试探问道。
如水月色洒落苏行舟满身,平添了几分清俊,他嘴角浮起一丝笑意:“去今晚京都最热闹的洛河畔转转,看我有没有好运气遇上梦中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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