闷雷穿破厚厚的云层,发出轰隆之声,雨水似断裂的珠帘,劈里啪啦坠在地上,惹得行人纷纷避开,这已经是暮春的第三场雨了。
“听雨楼听雨,江尚书好雅兴呀。”珠帘晃动,来人正是光禄寺少卿顾清芳,也是当日在唐府暗讽江敬月背叛太子党之人。
江敬月起身,缓缓一礼:“我也没想过是顾大人来得最早。”
顾清芳绷着脸还了一礼,冷笑:“你挑了这么好的连雨天邀我们相见,我不早些出门,待前街积水厚了,我便不能来了。”
江敬月似是没听见她话里的不满,轻笑:“因为我知道顾姐姐是最守时的。”
顾清芳本以准备好和她对嘴,谁知她柔声唤了句“顾姐姐”,脸颊微红,甩甩袖子:“谁是你顾姐姐,莫要乱讲。”
不多时,又有几人推门而入,冷清的阁内霎时有了人气。
“阿月,今日邀我们来此,所为何事?”程则渊见阁中气氛凝重,率先出言。
江敬月抬臂指向墙上的挂画:“诸位可知,此画出自何人之手?”
周玉鸣最通兵事,笃定道:“是无涯子的《夜奔》。”
“你请我们来此,就为了看一幅破画?”顾清芳不喜她故弄玄虚,冷言道。
“夜奔者,乃前朝李将军,雨夜一枪破开城门守卫,救废太子出京。”温秋蘅适时开口。
几人心内瞬间了然,但又齐齐不语,毕竟此事非同小可,稍有不慎,就是万劫不复。
“我们如今是苏修远砧板上的鱼肉,待他厌倦了这场游戏,谁都跑不掉。”她一一扫过面前几人,“主动出击,是最好的法子,只要带太子殿下逃出京都,之后自可徐徐图之。”
周玉鸣放下了茶盏,神色肃然:“此言有理。与其成日间被他折辱,担惊受怕,不如拼上一次,我等既为太子之臣,断没有退缩的道理。”
“筹谋得宜,这就是最好的破局之机。”温秋蘅点了点头。
顾清芳看向江敬月的眼神复杂,如此大事,自己是在场唯一一个尚未暴露之人,她倒是愿意直言相告。
“我与诸君同道,赞同江大人的主意。”
程则渊久久未语,他眼神锐利,倏然看向江敬月:“阿月,你执意带太子出城,可是知道了什么?”
江敬月在心底暗叹程则渊敏锐,“我确实有出路,只是眼下不确定那人是否肯帮我们,一切还等救出太子,我再与诸君言明。”
“其实……”程则渊犹豫了一瞬,转而道,“那你可有了计划?”
“前几日皇后生了皇子,宫内传出消息,陛下有立太子之意。”她用茶盖缓缓拨弄浮起的茶叶,“下月初十是小皇子的满月礼,定是要普天同庆,在昭明殿宴宗室,受群臣恭贺,那一日,各处守卫最松懈。”
“苏修远为热闹,要在满月宴上演民间杂技,这选哪个班子的差事,可落在了光禄寺头上。”她看向顾清芳,“我想杂技班子人多,出宫时偶尔混进去了一人两人,也是不好查的。”
顾清芳瞬时明白了她的意思,挑眉:“你已有了人选?”
江敬月微微颔首:“阁老留下的人中,正有精通此道的。”
“我如今官阶不够,入不得宫宴,亦可随杂技班子混入。”温秋蘅适时出言。
“可太子被囚的正清宫有禁卫把守,我们如何能救出他?”周玉鸣愁眉不展。
江敬月眸色沉沉:“调虎离山。”
“若有与太子容貌身形相似者游于正清宫周围,禁卫必生疑心。再请太子打开窗户,暂避床底,禁卫见屋内无人,定然会追去,此间空隙,足以带出太子。”
“太子终日恍惚沉湎,一言不发;我等又乖乖受了苏修远几个月磋磨,并无动作。苏修远疑心再重,也该消了几分,守卫定然不如从前严密。且宫内盛世,那一日苏修远必然是开怀畅饮,禁卫也会得些好酒,几分酒意间,莽撞认错了人也是有的。”
程则渊摇了摇头:“他们若禀报苏修远,再想出宫城可就难了。”
“苏修远性情多疑暴戾,禁卫若是第一时间去禀报他,多半会被他怀疑勾结我们,还会怨他们坏了皇子的喜日子。所以他们一定会先追着替身找几圈,找不到了再去禀报。”
江敬月眸光一动,眼神如刀:“这中间手脚快些,足以把殿下塞入杂戏班子带出宫。”
“这并非万无一失,还是再稳妥些好。”程则渊犹疑道。
温秋蘅略偏头问道:“程大人可有想法?”
“我与殿下身形相仿,且粗通人皮面具的制法,替身不如我来。”他微咬了咬唇,“我会设法让自己被禁卫抓住,他们怕受罚,定不会将此事告诉苏修远,便可瞒天过海。”
“哗啦”一声,温秋蘅面前的茶盏翻倒,茶水顺着桌沿滴落在她的绣鞋上。
“不可!苏修远若发现是你假冒,怕是会将你千刀万剐,这太危险了。”江敬月神情严肃,直接否了他的话。
顾清芳与周玉鸣也摇了摇头,不忍看他身涉险地。
“苏修远只是想看太子殿下痛苦地活着,并没有对他施以刑罚,所以我连伤口都不用伪造。”他笑容温和,“装颓废我还是会的。况且苏修远喜得皇子,也不会天天想着来看他的落魄皇兄。”
“我在宫墙之中,等着诸君杀回京的一天。”
众人心底感佩他的勇毅与牺牲,也都不再言语。江敬月眼尾微红,向他郑重道:“我必会做到。”
她从袖中掏出了一页纸,递给了顾清芳:“那就请顾大人将这家杂技班子写入宫宴表演之列。至那一日,我与程大人先入宫,待酒过三巡,众人半酣之际,我二人便以醒酒之名退出昭明殿,程大人引开禁卫,我与秋蘅回合后会将太子带出,藏于杂戏班中。”
“还请周大人在城门口提前备好马车,我们要立刻出城。”
周玉鸣正色道:“我虽被降了职,但在兵部还有些人手。我会混几个亲信到守城队伍里去,力保太子顺利出城。”
没安排给顾清芳明面上露脸的任务,她也猜到了江敬月的意思,可还是柳眉轻挑:“莫不是因我先前说话得罪了你,所以才不愿带我出城?”
江敬月盯着她略发红的耳垂,轻笑一声:“顾姐姐聪慧,不必挑明也懂我的意思。”
顾清芳被她夸得脸红,撇撇嘴:“放心,我会谨慎藏在京都,做你们的内应,等你们率众归来之日。”
她是唐言海藏了多年的棋子,自有一番不叫人发觉的本事。且她出身伯爵府,与京内权贵沾亲带故,留在京中探查消息,才是最好的。
“其余诸事,不劳诸君费心。如何与太子联络,如何在那日搅浑局面,我自有办法。”唐言海留在宫内的人可以用起来了,她缓缓举起茶盏,“以茶相敬,愿一举功成。”
又是一声雷鸣,窗外绵长的雨仍不停歇。送走诸人后,江敬月缓缓推开窗子,水汽扑在她的脸上,散去了些方才心头升起的温热,勾起了与苏行舟决断那日的回忆。
“阿月。”
她猛得回头,程则渊竟然立在珠帘后,不知是没走,还是又折返回来。
“程兄怎么还在此处?”
程则渊没回答,他慢慢走近江敬月:“其实,我没想到你一定会救太子。”
江敬月眉头微蹙,思索一番后,明白了他的意思,温和道:“你是想说,我既知道有能助我们攻入京都的军队,可以‘救太子’之名取得其信任,不必此刻非要救太子出去对吧。”
程则渊“嗯”了一声,深深锁住江敬月的眼眸。
“若是如此,苏修远一怒之下杀了太子怎么办?”
程则渊语气平静:“这个位子,也不是非要太子来坐。”
若是太子被杀,他们攻入京都后,便可扶持其他宗室子弟,或许比礼教舆情拥护的太子殿下更容易掌控,更容易让他们成为权臣。
但程则渊没有说出口,他只是凝眉看着江敬月。
江敬月缓缓摇了摇头:“对我而言不一样。太子仁厚,他眼中有对清官忠臣的爱护之心,却没有对权力的贪婪,他并不喜欢所谓的帝王制衡之术。故而我能在他手下获得我想要的权力,也可以借他的威名推行改制,一点点破除党争之风,教朝中诸臣不再醉心权术,做帝王权衡下的棋子。”
“我们扶持其他宗室子上位,看上去是大权独揽,但未来会伴随着无休止的权力争斗。他们会怕我们取而代之,也怕有人会重走此路,他们天然地带有对权欲的渴望,充满着不安之感,制衡群臣,借党争收拢权力是他们最需要的。而这一切,不是我想看到的。”
江敬月背着身子,看着窗外的三两颗玉珠跳入阁内,溅湿了案几,可她没有发现程则渊越来越凝重的面色。
“有些事……”你注定是痴人说梦。
程则渊没有说出后半句,他的眸光一寸寸变冷。在江敬月将欲转身之时,换成了平日里的温和笑意。
“我发昏了,既已定了主意,便不该再犹疑。”他眸光温柔,“今后无法再陪在你身旁,阿月,你一路保重。”
程则渊修眉舒展,他转身撩开眼前密密的珠帘,踩着湿哒哒的楼梯,缓缓而下,江敬月再抬眼看去时,只能瞧见他青色的衣角。
百感余波仍交集在心,他拿过靠在听雨楼一层角落的伞,正欲撑开时,身后传来了一道轻柔的低呼:“程大人。”
蓦地回头,温秋蘅立于长桌前,眉目如画,嘴角挂着浅浅笑意。
“风摧雨急,我未带避雨之物,可否与你共一把伞?”
程则渊看向她干净的裙边,在心底得出一个结论:她在说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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