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不复归

褚爻藏匿在夜色里,驾轻就熟地来到宅邸附近。

奇怪,今日似乎过于安静,是她来得太晚了吗?

褚爻按下疑惑,走小路来到后门。

“吱呀——”

一日过去,这扇陈旧的木门似乎更加摇摇欲坠,发出足以惊动院中人的响动。

但是院里没人。

棠溪又不在此。

今夜的内院仍旧灯火通明,却少了丝竹之声。

不是错觉。

今夜安静得可怕。

褚爻穿过游廊,闻到空气中传来的丝丝血腥气味。

穹顶的云层似乎在飘移,让月光也变得活动起来,银练流淌进烛光里,近乎凝结。

两旁未建的墓碑于青松假山间安静沉睡,孤影携刀锋处乎中道,犹众星捧月。

青石板上的倒影轻轻挪动,棠溪转身,灿金与银白交错,衬得她身如万仞凌云。

像千重山上升起的万仞旭日般夺目。

褚爻神摇目夺,步入凝滞。

棠溪抬手,自右眼下方刮过山庭,抹去蔓延至左脸的深长血痕。

清泠泠的目光笼罩褚爻,如夤夜中高悬的皎皎明月。

“你来了。”

褚爻从窒息中将将回神,呼吸声都不自觉放得更轻。

身后的堂屋传来异响,褚爻展箫回扫,与来者手中的武器相接,发出清脆鸣音。

褚爻对上他通红的双眼,长箫下砸,来者被掼至地面,却仍疯魔般地将手中匕首刺向眼前人。

褚爻踢开匕首,正欲一箫了结此人,但棠溪比她更快。

弯刀扫过,尸身两半。

棠溪甩掉刀上多余的血,敲了敲神乐的箫身。

“持方枘欲内圜凿,其能入乎?无锋之器,难遂尔愿。”

灯火不见处又钻出一道人影,棠溪挥刀横劈,轻易收割掉一条人命。

“你看,同样的招式,锋刃划过皮肉,血花顷刻迸溅,为其主人浇筑出一条血路。”

褚爻握着神乐,沉默地站在原地,看棠溪手起刀落,犁庭扫闾。

“堂溪燕,你毁宗夷族,灵魂不得入轮回——”

“嗤!”

不知是一声轻嗤还是刀刃入体,杀戮暂止。

棠溪温柔地抹去神乐上的血迹。

褚爻垂下目光,看见那滴不知何时溅落在箫上的血迹,融入她的指腹。

“你看,只剩棠溪了。”

褚爻轻声呢喃:“堂溪,棠溪。”

褚爻闭眼,不可抑制地联想起许多事。

没落的古老氏族,失传的无上道法。

堂溪氏死去的族人,梦中接踵而来的死亡。

星阁举全宗之力,花费一甲子的时间,都没能阻止“道”的消散,她……她能有什么办法?可她岂能眼睁睁地看着宗门倾颓。

身体似在被撕扯,一边是拖着她往后退的过去,一边是推着她往前走的当下。

记忆蒙上“曾经”的灰影,淡得十九年都如云烟,化作时间长河里的一滴墨。

她开始怀疑是什么让自己坚持到此。

星阁仅余一位天师,而无一位宗师。

她可以成为这位宗师,如这世间其余的宗师一般,护佑宗门,可是消散的道法……

下山近两月,不知老天师的法力又衰退到何种地步了……

思绪千回百转,褚爻忍不住想,星阁跌落尘埃之日,会是怎样的结局?

落在堂溪氏身上的命运,会在星阁身上复现吗?

到那时,她会做出怎样的选择?

她会成为下一个棠溪吗?

褚爻不敢想下去。

褚爻睁眼,见棠溪已坐到台阶上,用揩布缓慢细致地擦拭染血的长刀,褚爻恍惚看到她眼中的坚定与温柔,后者同她指腹拂过神乐时,别无二致。

晚风透过胸膛,凝实这温柔。

是暖的。

五月,已经仲夏了啊。

刀刃的冷光重新爬上棠溪的眉眼,映照出淡漠的双眸。

此间风止,冷意又侵蚀身躯,似乎轻而易举地证明了多余的错觉。

棠溪问:“你方才,在想什么?”

“没什么。”褚爻错开目光,扫过满院狼藉,又重新落回棠溪身上,“你受伤了。”

“不碍事。”棠溪于刀尖呼出一口热气,“一群酒囊饭袋。”

褚爻挨着她坐下,“其他人呢?”

堂溪氏的这些人是酒囊饭袋,那些世家权贵呢?

“今夜的死者,只能来自这座府邸,这座,我为他们亲手掩埋的坟茔。”

“锵”的一声,长刀归鞘。

棠溪偏头,手指还没触及褚爻的下颌,就被攥住。

“这么提防我?我又打不过你。”

褚爻甩开她的手,“别动手动脚的。”

棠溪轻笑,“好凶。”

褚爻没忍住翻了个白眼。

“嘶……”棠溪抽气,“瞧瞧这小脸,本来就白了,你还翻白眼,跟鬼似的。”

褚爻偏头不理她。

棠溪凑到她眼前,“你身上有兰草的香味,难道是为了来见我,特意沐浴焚香?”

“少自作多情。”

棠溪甫一伸手,又被褚爻挡开。

棠溪叹了口气,“不是想知道我怎么看出来你是女扮男装的吗?”

“怎么,不是用眼睛看出来的,是用手……哼。”

褚爻蓦地想起什么,及时住口。

棠溪笑着隔空描摹褚爻的脸。

褚爻皱眉,手掌在下颌与喉间轻轻摩挲:“有什么问题?”

“别摸了,你这假喉结和胡茬做得挺好的,但男女骨相,大相径庭。”

褚爻手指一顿,差点气笑了,“看来我真是倒霉,碰上你这么个会看骨相的奇人。”

“倒霉吗?我倒是觉得你挺幸运的,我这样的奇人,世上能有几个?”

褚爻再次握住棠溪鬼鬼祟祟伸出的右手,面无表情地看着她。

棠溪抽了一下手,没抽出来,“你说你,怎么这样警惕?唉,心思太重的人,晚上肯定睡不好,你是半夜惊醒,才想起我来了吧?”

褚爻抿唇,“比不得你府里,晚上热闹得让人睡不着觉。”

棠溪起身,“你明日便离开吧,湘源就要不太平了。”

褚爻皱眉,“你不走?”

棠溪答非所问:“你了解盛莺时吗?”

褚爻摇头,难得耐心地当起了听众,听一个相识不过一日的人,讲更为陌生之人的故事。

佩兰仙子盛莺时,出身于钟鸣鼎食之家,年少时因一曲《佩兰》成名,故唤佩兰仙子。

家族显赫,才貌双全,身显名扬,一生顺遂。

与棠溪,是截然不同的两种人。

她们相知有素,却无法惺惺相惜。

“你清楚地知道是什么让你们二人走到今天这一步,你其实……不恨她。”

“我不恨她,我却要表现得恨她,将她当做真正的杀父仇人,恨不得啖其肉、喝其血。这就是现在的世道,这就是掌握权柄者,强加给我的东西。”

棠溪张开双臂,“但若是抛却宗族戒律,卸掉圭臬枷锁,我可以自由得像一阵风。”

夜里又起风了,吹起??衣袂翩跹如蝴蝶飞舞。

褚爻似有所感,不知名的重物沉甸甸地压在心头,“你可以选择后者的……”

“若我此时选择成为飞燕,岂不是在否定我过去的坚持?”棠溪摇头,趁褚爻低头时又悄悄伸手。

褚爻这一次没再反击,“到底要看什么?”

棠溪露出一个得逞的笑容,扬手摘了褚爻的发冠,“我还没见过你女装时的模样呢。”

褚爻蓦地从地上站起。

棠溪见她逆光而站,月光拖得影子长若修竹。

“棠、溪!”

棠溪单手勾着发冠,懒懒后退,“别生气啊,就当作是临别赠礼不行吗?”

“我们很熟吗?还要临别赠礼?”

“就知道你不同意,所以我自取了。”

褚爻觉得自己今晚情绪起起伏伏,如今更是被棠溪耗尽了所有力气,颇感疲倦。

棠溪又道:“不过,姜爻公子夜会棠家女这个传言怎么样?”

褚爻冷笑,“关我什么事?”

她明日都不在湘源了!

棠溪露出失望的神色,“真不给看啊?”

褚爻没好气道:“还看什么?不是都自取了?”

“你这样子,雌雄莫辨,倒也别有一番风味。”

褚爻取回发冠,边束发边道:“我倒是不知道,有人赴死之前,还有闲心这样玩闹。”

“赴死?我?”棠溪神情倨傲,“你怎知不是他们,成为我的刀下鬼!”

若真如此,何待今日……

褚爻想。

人为什么可以这样坦然地赴死呢?

褚爻看见棠溪背后凸起的,相当漂亮的蝴蝶骨,待乌涂啃食完血肉,仅存于世的,只有这样漂亮的骨架。

褚爻的目光追随棠溪远去,看她在夜里归家之时,逆行向外。

鲜血在她脚下汇成一条血路。

褚爻心中一紧,窒息的感觉在胸腔里蔓延。

眼前忽然是棠溪,又忽然是梦中人。

枯叶、青石板,青丝、白发,无数景象在眼前交织,浓重的光影汇聚成一把虚无的利刃,刺穿心脏。

不要再走了。

为什么不肯停下?

她喊出声了吗?

不,“她”没有回头。

不要再走了——!

会死的,棠溪……

褚爻望着她清冷的背影,如鲠在喉。

……

“……什么轮回,谁要等那狗屁的下辈子?”棠溪好似听到了褚爻未能说出口的话语,“我生前若做不了人杰,死后,定为鬼雄!”

月华随着她踏出垂花门,如飞蛾扑火,投身于更明亮的光焰之中。

“持方枘欲内圜凿,其能入乎?”出自《史记·孟子荀卿列传》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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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2章 不复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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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势欲沉山
连载中应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