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尘钰回宫的时候,谢皇后与南皇一同在杏林里散步。
这天是休沐日,向来威严的父皇没有套上那件龙袍,一身黑色的素布,母后也没有戴上冠冕华服,慵懒地袍子上披着墨发,眼角已有细纹。两人身后没有宫人跟随,手挽手,和乡坊间的寻常夫妻没什么两样。
他们二人见到儿子行色匆匆赶来,心有灵犀地对望。
“父皇,儿臣请命。”谢尘钰的话到一半,南皇强硬打断:“你先跟过来吧。”
“我——”
谢皇后也开口,笑了笑,和蔼道:“我们先赏花,逛完这一截路再说。”
谢尘钰心里噎着事情没吐出来,焦灼的仿若有蚂蚁在心窝子上爬,但他还是耐住性子,踱步跟在母后的手边。南皇有意无意看了他一眼,抿嘴未言,谢皇后淡淡地推搡了一把谢尘钰。
“母后?”谢尘钰奇怪地瞥她,贵妇人鼻角也有浅淡的沟壑:“站在这边做什么?你父皇还会吃了你不成?站到中间去。”
南皇狭长的凤眼望过来,谢尘钰的心咯噔一下,赶忙跑过去。南皇淡道:“他爱站哪站哪,已经长这么大了,爱去哪孤也管不着。”皇后捏了下南皇的手心:“陛下又在乱说话,你上回在枕边怎么答应我的?”谢尘钰嗓子咽了下,低下头,慌乱地打断:“咳咳。”
因为总是在想到了北魏该怎么开口借粮,路上又会遇到哪些困阻,要带着哪个幕僚前往,这一程路谢尘钰走得并不安生。但是很多年后的许多瞬间,谢尘钰孤身睡在废庙里,在暗无边界的九重塔里,眼前会莫名出现这样一条路。清晰的记忆渐渐模糊了,却在某个时刻又带有那天的花香再次鲜活起来。
那天三月初,荔枝花的新簇结得满路都是,一条走过去,细细碎碎好多白色的小花点。杏子零散结了小点,南朝皇宫是在前朝的建筑基础上扩建而来,形制比起那些年坊间流行的建木更加古朴,一瓦一砾间沾染了很多古朴的尘灰。
其实那天谢尘钰在那株还没开花的凤凰木下忽然停住脚步,谢皇后的笑容就消失了,南皇的脸色也凝重了。他们安静地等谢尘钰自己交代接下来的一切打算,腹里却好像都清楚。皇宫,整个金陵,整个南朝在那个柳絮飞花的时节都是极美的,只是十六年里见的太多了,他对这些熟悉的事物有些不以为意。
谢尘钰急着背上包袱,踏上北魏的领土。
以至于谢皇后泪流满面,握住儿子的手,絮絮叨叨说了好多的话,让他多穿衣多吃饭,好好睡觉,不要日夜兼程,遇到有人追杀他要跑,告诉他哪个仙门在哪个县那个村设有守观楼,哪个仙门和南朝交好,哪个又交恶,遇见好的要知道抱大腿,遇见坏的不要好面子逞强......的时候,谢尘钰太心急了,没有好好记住谢皇后所说的每句话。他怎么会没有好好记住母后的话呢?
南皇没有说那么多,十六岁的谢尘钰身量还没有长高,依旧比父皇矮了足有一个头,他仰头,目光坚毅地和南皇对峙,半分也不挪开。南皇眉眼冷峻,满脸写着不赞同。
南朝唯一的皇储在这个关头出行,可谓背水一战破釜沉舟,一举不成,比丧命沧海白龙口中还要悲惨。谢尘钰等着父皇的批评,但南皇只是背手,斜睨了他很久,告诉他:“去吧。是该去。”
“你是南朝的太子殿下。”南皇告诉他。
谢尘钰又委婉地向父皇母后讲述了在观音门听到的琵琶语,谢皇后神色郁郁,南皇目光锐利如刺,深深扎在心底。谢尘钰眼中是这个男人高大的身影,即使他不说话,站在那个地方总是教人安心。
蓦地收回视线,南皇声音平静:
“他们可以端坐朱阁,可以避世深山,但你不可以。他们可以不管这天下万万人,但你必须管。”
这话的份量实在太重,南皇吐出来的一瞬间,谢尘钰腿弯抖了几下,肩膀被大手重重压下,立得费劲。谢皇后却一反常态,没有说任何宽慰儿子的话。
到头来,谢尘钰脑子里被震得只记得这两句话以及想象出的几十万流民的惨状,心肠几乎要被扯碎了。
只是。
后来还是会有些遗憾。
如果那天母后温柔地叮嘱时,他能句句回答,不要那么敷衍。
南皇想要摸他的额发时,不要因为害羞躲开。
三月的宫中,杜鹃花、山茶花、紫藤挂枝,都开得很好看。金陵有小童办了百岁宴,谢尘钰骑马出城时路过,排场很大,过路的行人讨个喜,都有饴糖吃。小儿手里攥着拨浪鼓摇,被一个敦厚的中年男子搂在肩头,一任叔伯妇人追着逗小儿笑。
那个时候谁能想到呢,后来谢尘钰再也没找到和那个春天开得一样盛的花路,也再也没有找到那对夫妻。从前一个笑靥盈盈,一个沉默寡言,却始终站在他身后的那对夫妻。
“此行危险,其他人孤不管束,但你必须带上两个人。”夜里南皇约谢尘钰到御书房详谈,帝王指节在桌案上轻轻叩响,点了地图上几个地方,“这几块区域,一定要绕开。”最后划了几条小路,“从这几处走。”
谢尘钰:“带上谁?”
“沈期。”南皇道,“你应当明白孤把他一直放在你身边的用意。”
“谢余。”南皇接着道,“你记住孤的话,如果此祸不平,往后不论发生什么战事,你只要迈出金陵一步,绝不可留谢余在皇城之内。”
谢尘钰心惊,下意识脱口:“谢余可有不臣之心?”
南皇语气却和缓了:“没有,他性情温厚驯良,倒是个好孩子。但是养狼为患,不能放过任何一丝脱离掌控的隐患。”
初春艳阳天。
金陵的西春桥两岸连片的小作坊卖食饼,有京城金桃、素签成串、松鼠鳜鱼、江白鱼、八宝珍珠鸭,糖果干货铺子又有好多糖果,茄脯、龙须酥、梨膏糖、梅花糕、茯苓糕,谢余提议先买一些干粮。其实车上是备齐了足够路程的粮草,但谢尘钰二话不说带着谢余在巷子转了一圈。
芳草连天两岸青,这里的瓦舍、这里的花木,那条溪,郎骑竹马的孩童仍在嬉闹,桥的那头更拥挤热闹,更多的流民在观音门排队,以日夜不歇的可怕速度等着进城。
“我还没等到宫里那株凤凰木开花,希望今年能看到。”谢尘钰一挥马鞭,忽然道。
谢余扬唇轻笑:“是御花园里的那株吗?”
“嗯。五六月份开花的时候,火红的花絮倒是喜庆。”马车后的车厢内爆发出一连串的咳嗽声,谢尘钰收了话头,回身查看马车周围侍从一阵骚动,敲了敲马车厢壁:“三殿下,你可能坚持住?”
徐满坞一把撩开门帘,满脸愁容地从车厢里钻出,朝谢尘钰点头又摇头:“情况不太好,但殿下请太子殿下别管他,让车队继续前行就是了。”
谢余对北魏没多少好感,一点也不在意江拂西是死是活,但这次他必须活着被送到北魏京城去,这样他们才能趁此机会借到粮食。出于皇族的礼貌,谢余也略作关心:“随行的太医可在里面时刻侍奉着?没有就快快请过来。”
徐满坞:“已经派人去唤了。”
谢尘钰细想了下,安排道:“我们现在继续赶路,可能会有些颠簸,马车里的褥子帮三殿下垫厚实些。在天黑前我们就能到第一个驿站,到时晚饭就在驿站用了,让三殿下好生休息一个晚上,我们再赶路。”
江拂西的声音从车厢里虚弱地飘过来:“太子殿下不用为了迁就我的身体放慢行程,我听闻长川连片已经到了人食人的地步,放慢一天的脚程,又会有多少的人丧命这事我们谁也说不清楚。我还不至于死在路上,不用专程为我停下。”
“医官来了!”几个随行的侍从搀扶着中年太医往车厢里奔。另一辆马车里运了随行烧炉的煤炭和药炉子,所备药材实在奢靡,日夜烧煮草药,哪怕病人真的只剩下一口气,也能凭着这一口气的生机,硬生生地吊着他半条命。
星汉河上。
车队骨碌碌地行驰在荒芜的官道上,这个时节,官路两旁的树木非但没有新芽,有一半以上甚至树皮都被撕扯殆尽。树干上裸露出的斑驳伤痕,就像一只只促狭的眼睛,在黑夜里绝望地睁开。
嘟囔的,破开的,枯木的裂纹,蠕动着鬼魔嗳嗳的喃语。
“我们现在距离金陵行了多少里路?”
“刚过了两个主城,一百五十里。”沈期骑马落后半步,谢余眉毛低压,三人都在不安看向四野。四野空旷,藏不住什么东西,正因为如此,他们才更加惶恐。
仅仅行了一百五十里。
从一个时辰前,四周已经如同眼前的景象,树木枯萎,草木不生,只剩下黄沙漫漫和无数裸露的石头。
“树皮被人挖来吃了,那些还在的,是有毒的树皮,不过已经被人啃食了一部分。夹竹桃,剧毒。”
谢余盯着其中离的近的一颗树上的咬痕看了好久,“吃掉这些树皮的人多半是活不成了。”
金陵的食宿建筑和仪典风俗部分参考了孟元老《东京梦华录》,但是那其实是回忆洛阳的,咳咳,大杂糅。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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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2章 那时的幸福他还不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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