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隘上空的云雾散开,苍莽的大地被日头熏成暖黄,黄沙在这个时辰往往还没有被烧到滚烫,空气里留存着几分可供人呵气的冷意。
又是人间一个新的清晨,天上飞掠过一只雄鹰。这鹰是南朝军队的传讯鹰,再远些的山道已经有车马行军的回音震响。
季念昭压根来不及追赶谢尘钰,他走过去,扶起戚宁安的残躯,一手提着被劈晕的沈期,一手提着戚宁安。
远处寺庙上空亮起的结界又滑过熟悉的灵气波动,季念昭看了看谢尘钰逃跑的那个方向,又看向摇摇欲坠的结界,脚步一转,走入城中。
明阳明月还在搏命支撑结界,他顾不上谢尘钰。
“阵脚......开启阵脚......”
谢尘钰护住怀里的灵府,灵气涌动着汇聚成丹,金乌剑栽进土里,收紧怀抱,全副身心都只注意到怀中的宝物。
他失了心神,没注意到前方。金乌剑撞上屏障,下坠得急促,谢尘钰整个人径直抛出几米高,磕在沙里尖锐的石粒上,露出的皮肤都是被扎出的小血口。
谢尘钰一瘸一拐地爬起来,脸颊上鲜红一片挫伤。
这处沙丘一路往下滑,那块有如翡翠镶嵌在黄腰带上的碧绿湖泊便是凤池,他没吭一声,疯狂地往下狂奔。
“来者何人?”结界被触动,几道白袍身影降临在前方。
不孤山的修士拢袖高高在上地俯视谢尘钰。
“玄明子号令。”谢尘钰把怀里那枚不孤山令牌抛过去,修士接过令牌,上面宗门的秘制法阵启动,一朵梨花幻影烙入手心。
几个不孤山的修士互相瞪几眼,还是让出道。
为首的修士问谢尘钰:“你用什么开启凤池的封印?”
“你们的灵气,我的灵气,还有......”
谢尘钰拖着膝盖已经摔肿的右腿,连滚带爬,滑到湖泊边,然后小心翼翼,双手剧烈地颤抖着,从怀里掏出那枚灵府,以一种赤诚的,虔诚的,卑微的谦态,将灵府放入池水中。
一池的碧水骤然被搅动,池底最深处的封印已被触动,整个湖面迅速形成偌大的漩涡。光芒的中心在迅速沉底,炽烈的光却越来越盛大,将一汪池水映得透亮。
谢尘钰二话不说,站起来跳入漩涡中。
“你——”那几个修士还没搞清楚状况,封印已经被开启了一大半。他们还没喊住谢尘钰,就看见人已经跳进了封印里,“啧”了声,又垂眸看见玄明子亲传弟子的令牌,只好跟着一起跳下去。
凤池的生死阵脚被彻底打开。
季念昭是和生死阵关系最紧密那个人,心脉一气相连,在凤池水尽数蒸发的一刹那,他就收回剑。
他的身后,明阳明月让所有百姓找个掩护的东西趴下。季念昭施术,为整个寺庙加固了第二层庇护结界。
腥风血雨如约而至。
待到迷障彻底散尽后,城外只有被风刮过来的积沙。
天地明净。
“大师兄。”明阳明月围过来,季念昭将戚宁安和沈期塞给他们,一具尸首,一个晕倒的活人。
明阳明月还没来得及说话,季念昭已经冲出了庙门。
“其余事等我回来再说。”
季念昭心有顾虑,直觉告诉他必须快点找到谢尘钰。太子的状态随时可能走火入魔。
靴里灌满了沙,一步陷入一个深坑,走得艰难至极。季念昭擦拭着额头的汗水,绕着凤池旁搜刮了一圈,都没有看见谢尘钰的人影。他问看守凤池的同门弟子,几人皆是摇头。
既然凤池的阵脚已经破开,他们不孤山率先和其他仙门撕毁条约,后面还有一大堆烂摊子等着去收拾,诸位看守封印的修士也就开始收拾包袱准备回宗门了。
池水已经四散殆尽。
就算要溺死人,也只有这满地的黄沙才可以憋死凡人,却捂不死一个会仙术的太子。
季念昭反反复复地看,实在找不出任何一处可以藏人的地方,直到他抬腿,被脚下坚硬的一块土疙瘩绊倒,顺道踢出了谢尘钰的袖摆,也没听见被踩了一脚的人痛呼半声。
乍然破开的天光刺痛了谢尘钰的双眼,他终于翕动眼皮,有了几分人样。尘沙被一双手拨开,有人一把将他拽起来。
谢尘钰看见了那双温润如画的眉眼,人间山河的温存都在这双眸子里荡漾,季念昭的皮肤被阳光煨得温润发亮。
他被人从土里刨出来。
谢尘钰看见了人间的太阳。
独属于他的太阳。
“师尊。”谢尘钰眨巴了几下眼睛,抖落黄沙,沙哑的嗓子只断断续续地扯出几个破烂的调子,缓了好一会儿才完整地说出一句话。
“我好想你,师尊。”谢尘钰说。
季念昭没有提到刚才发生的事情,他依旧相信谢尘钰,摸了摸他的额头,手搭在谢尘钰的脸颊,掌心灵气流转,加快了谢尘钰脸颊上的擦伤愈合。
“嗯。我知道。”季念昭目不转睛地注视着谢尘钰。
喑哑的声音从破破烂烂的喉管中继续飘出。
“师尊,你知道我这些时日有多么想你吗?我绝望时,走投无路时,不得已做出抉择时,我总是懦弱地在想,如果这种时刻你在我身边就好了。”
季念昭把他拉起来,发现谢尘钰的小腿上全是血洞,膝盖也肿得老高,他挽起袖子蹲下身,谢尘钰还在继续喃喃絮絮叨叨地说。
“可是现在我才发现,我最想你的时刻绝不是那些时候。”
“当你真正地站在我面前,我从来没有一刻这样思念过你。”
“师尊。”
季念昭轻轻地低哼回应他,踮起脚抚摸谢尘钰的头顶,他知道谢尘钰真正想说的是什么。
他也不好受过,在知道不孤山掌门逝世的那个夜晚。季念昭跑遍了不孤山每一间有人的屋室,和他们说起闻子君以前有多么好。他满不在意的好,忽视过的好。
当他们谈及世间某个人的好,然后泪眼汪汪地说起过去,他是在懊悔为什么当时没有好好珍惜。那种悔恨就像看不见的细丝,很密很细,却根根入骨。
当他们滔滔不绝地说起自己有多么地爱一个人,爱每一个靠近的人,他们企图用自己的爱换回别人的爱。
这爱就像洪水中的一颗漂浮的枯木,只能绝望地抱住,然后不撒手。
他们以为看见别人得到了自己的爱,就能哄骗自己也有爱,自欺欺人,慰藉已经被掏到空无一物鲜血横流的心室。
谢尘钰在说爱,因为他现在目里一片漆黑,什么也看不见。
说爱是他最后的挣扎。
连拖带拽。
平日里傲气的太子此刻乖巧温顺到不像话,季念昭走哪,他就二话不说跟上来,什么也不问,只是安静地跟在身后。
谢尘钰在说完那番话之后再也没有流露出半点反应。
他对周遭变化的一切视若无物。
“停下,不要再往前。”季念昭微微眯起眸子,取下遮阳的斗笠抛向半空。
草笠在空中滑出流畅的圆弧形,绕了一圈正要回到主人的手中,四周沙丘后骤然射出几道纵横的金光。
四分五裂的斗笠落在地面。
“有埋伏。”季念昭抬袖把还在低头沉思对外界一点反应也没有的谢尘钰护在自己的臂膀后,凛眉正色看向前方,“烦请各位道友现身一会,不要做这些为鬼为蜮的腌臜事。”
几道蓝紫色的身影闪现出来,藤鞭凌空劈开沙尘,一条灵气化作的巨型蟒蛇冲着脖子扼命处缠绕而来,长剑快得无影踪,眨眼就已经闪现到近在咫尺的距离。
“砥柱山?”季念昭剑尖一挑,以他们二人为中心在尘沙上划开一道半圆形的边界。
土墙遁地而起,阻隔了正侧几面飞斜来的各种暗兵和灵气突刺。
“傀偶班、骷髅吊诡楼、叶来城。”
随着名字一个接一个被念出来,季念昭的面色沉如霜冻,飞快地瞥了一眼谢尘钰,又挪回眼。
季念昭环视一圈这些修士的制服,这些门派动手脚也做得有恃无恐,好一副光明正大的模样,全然没打算隐瞒。
“劳烦诸位兴师动众远赴一趟长川,魔窟在西边,阵法布错位置了。”季念昭悠哉游哉地慢道。
傀偶班的修士领头走过来,刀锋抵在季念昭竖起的土墙上,在两厢灵气的冲撞下土墙崩塌出一道破口,露出墙外修士阴郁的一双眼。
“季明昆。”这些仙门的同道修士对季念昭说,“狗拿耗子多管闲事,你最好自己退开。”
季念昭攥住谢尘钰衣袖的手陡然缩紧,把他不着痕迹地往身后送,迅速掐诀用金光阵困住这一群修士:“喂,你们未免也太过分,在我的眼皮底下要对我的徒弟动手。”
傀偶班和同谋对视一眼,众仙门没兴趣和季念昭继续在这里打嘴炮仗,武器暗兵各式花样一齐冲着谢尘钰袭来。
“走。”季念昭喝令谢尘钰。
谢尘钰却没有动身。
他不知道黑衣人的底细,却知道其身手不凡,谈吐斐然,有仙门的风度,绝非民间草根出身。
北魏、仙门。
屠戮他的家国,残害他的亲友,刀落到自己身上的那刻才是最痛彻心扉的。
这些人,他从此见一个杀一个。
谢尘钰眼里流淌出浓厚到几乎要凝聚成实刃的恨意,眉心的朱砂痣暗红到妖冶。他夹住一片擦着脸射来的刀片,抬手回掷,扎穿一名修士的脖子。
修士始料未及,血柱瞬间染红身边人的半边身。
在这血腥的红雨里,谢尘钰脑子里忽然浮现出一对兄妹的面孔。
这对孪生兄妹不过十几岁的年纪,春日尚好将将开张。可笑的是在这个鬼魔流窜的荒年,年方二八的少女没有死在鬼爪下,却是被乡绅老爷抓去当了第三十房妾室,活活被玩弄至死。她的兄长一路告官,无人搭理,恰好遇见太子率军路过,走投无路,无视三军禁令,耗费半条命求到谢尘钰的面前。
他自然记得很深刻。
谢尘钰当即主持了所谓的公道。
原本只能烂死在荒野的小妾尸体也能被棺椁收敛,迁进祖坟里。下葬的时候,告官的少年不声不响挤开士兵,来到棺椁前,猛地扬手插下一把匕首,恶狠狠地钉死在棺材板上。
棺材板上钉匕首,魂魄入不得轮回。
“你要对你妹妹做什么?”那时候的谢尘钰不赞同地拧眉,打算阻止他的行为。
她的兄长说:“哪怕不得超生,也要让她变成厉鬼。冤有头债有主,让这些恶人轻松地死掉实在便宜他们,做了鬼也不能原谅!她要亲自动手,才能解气。凭什么十六岁那样大好年华被催折的她只换来一两句怜悯,这肥头大耳老爷的命算个屁,他的命抵不过她受的苦。不够,还远远不够!”
那对兄妹曾经说过什么来着。
对。
他们说“复仇!”、“复仇!”、“复仇!”
“不够,还远远不够!”
“复仇!”
谢尘钰捂住自己的后脑勺,那里好像有张嘴在啮咬他的食指,在喋喋不休地尖声嚷“复仇!!!”这声音旁人听不见,是专门说给他听的。
尖叫着蛊惑他快点去复仇。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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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6章 你不要少年心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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