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6章 谋士以身入局

名川自相映发,三千仞高的山岳俯倾而下,低得压入眉宇。

那副瘦瘦高高的皮包骨架子走得近了,季念昭隐约听见模糊的低哼,打他们藏身处正面经过时,才辨认出是一点歌声。

他费了心力,勉强听出其中几句唱的是“出重山见大川,皇帝蠢县官贪。十二的娶做新嫁娘,七十的死了亲儿子。一袋米,全交税,老婆婆饿得啃树皮,老公公也要服兵役。拿度牒的坐了高堂,丢孩子的敲了碗啰。世道难,世道乱,不如上山做个神仙,逍遥又自在!”

“他是陇东平凉郡的人?”季念昭主动走入草丛,倚靠在树干之后,屏息注意着靠得越来越近的黑影。

“嗯。”无邪突然喷出一口血,错愕地摸着湿乎乎的人中,歪头呆站在原地。

“我去过陇东,辨得出他们的口音。”季念昭按住无邪的手腕,摇头:“我们先撤,等援兵过来再进攻。”

无邪脸上一瞬闪过一点吝啬的笑,然后耸肩后退几步:“稀云渡的祖师爷姓王,名字早已经不详,只知道他年青时跟着大禹治过水,本该跟着禹皇一同飞升位列仙班的关头,却犯下了大错,被贬成雍州的春官。”

“就连稀云渡的弟子们都称呼他为王春官,春官、春官叫多了,谁都不记得他的本名,也打消了再去寻找的念头。”

春官这种小官连实权也没有,每逢春朝,便带着节气挂历挨家挨户地送给农户,有的时候会唱些祝福吉利的词曲,农户们回以吉祥话。陇东的说春,说到底埋没了这么一位能治天下的高士大半生。

无邪口里的“王春官”样子根本没有故事里那样任人拿捏,千山剑出鞘,汗水溽湿交握处,季念昭嚅嗫唇瓣。

皮包骨架子套着一身上黑下黄寿衣,交领右袄,绘有太阳月亮纹路,还是黄帝时期入殓的老款式。那个时候人们喜欢佩戴连成串的骨头充当饰物,薄的游女织成鲜红的纂组,王春官的小臂上便盘了沉甸甸的三大串。

穿寿衣的老者忽然停下,两枚黑洞洞的空腔“凝视”着草丛后露出的一截弟子剑鞘。

那位弟子担忧地把剑穗往草叶间藏了藏,王春官的眼珠和舌头早就随着埋葬的年岁化成了尸水,渗入到地底深处。

他本该看不见也听不见。

众人都紧张地注视着前方,鲜少有人注意到在弟子的后腿三寸开外,有数条红线从土壤探出头,游蛇一样缠向弟子的脚脖子。

平旷的空地泥沙呈水纹一样波动,包裹住老者的脚踝,拽着他慢慢下陷。季念昭偏头,身侧已经空出来,无邪掐住红线的另一端。

“噗。”

无邪又是一口血喷出,半张脸都是血乎乎,圆眼睛一瞪。

说到底那位师祖与他无仇,季念昭觉着他本不必如此卖命,也有几分诧异。

“退避!”一道阴恻恻的声音尖锐地轰开众人。

不孤山的修士被挤出主道,连片黑白的飞袍像群雁,振翅向前方。满面擦伤的小白脸再也稳不住笑容,拎着符纸招来的雷鞭抽向老者。古来稀云渡的长袍紧随其后。

“傀偶班和稀云渡的援兵来了。”明阳总算呼出一口气。

千匹彩练从身后掷出,魏初菡徒手拔起大树,用布条系着树干一头,抡起巨木砸向稀云渡的祖师。

“神女观众人,布阵!”魏掌教抿住艳红的嘴唇,“明昆君,周堂主,你们二人合力攻他的后路,前路我们和稀云渡的弟子来牵制。”

方寸之间尘沙迷眼,季念昭挥袖驱开红线,纵身跃入战局。冷兵交接的寒光里,又悠然传出平凉的乡土调子。

“昨日风雨打黄田,今朝犹是草满山。”

阿枣穿着不孤山的道袍扑棱到了最前方,那截染血的袍子落到金缕靴面,几根红线刚好攀过。

“千秋浮云世事空,人生如梦一甲子。”

老者唱完这句后,倏然收回红线,愣愣地在人群里辨认一圈,被修士用剑划伤的小腿一跛一跛地往前挪。阿枣吓得连尖叫都忘了,但老者只是小心撕下阿枣身上绣得有不孤山梨花纹路的那一截布料,皱巴巴的布很快浸满他的鲜血。

“长勺启明在哪里?”

季念昭猝不及防听见稀云渡的师祖开口,来不及手下留情,一剑击碎了王春官的小腿骨。

众人第一次撞见有自己神智的活尸。一想到稀云渡的老祖竟然能够与人交流,不孤山的修士一股恶寒激上身。

稀云渡的修士面色一改,直到领头的长老跪下叫了一声“天字辈第三百八十六代传人,向师祖问安”,其他弟子也稀稀落落跪下请安。

傀偶班的周堂主露出一副嫌恶心的表情,想开口嘲讽,又怕再次激怒面前的活尸。脸上的白色颗粒被夹进皮肉的皱褶里,随着胸腔的起伏噗噗地抖。

季念昭:“你要找我师父?”

“你师父?”生前再厉害的人物也抵不过死后岁月的侵蚀,活尸的脸皮早就烂了大半。王春官的黑眼窝看不清任何东西,“你们是不孤山的人?”

“是。”

想起来稀云渡师祖的一些传闻,季念昭的面色好转一些,语气放得尊敬,温恭地敛眉:“向师祖问安。”

最角落的地方。

明月没有注视前方,提防着四周的异变,无邪抱胸歪头笑了笑,明月问:“怎么了?”

“没什么,只是我家里世世代代都修行控尸术,第一次看见死了几千年的魂魄还能残存世间,觉得很稀奇。能弥留这么多年的神魂,又该有多大的执念呢?”

明月想了下,答道:“他毕竟是稀云渡的开山师祖,半步飞升的修士,神魂是会强大很多。”

无邪打算挤到修士们的最前头,还捡了地上几根红线抓在手里,吩咐明月:“你那里还有信号烟花吗?全发出去,这里的人手还远远不够。”

襄邑的锦绣,朝歌的罗绮,蛆虫和年岁在王春官的白骨孔洞中钻入钻出。

“长勺启明是你的师父,那么按照辈分,你的确该唤我一声师祖。”王春官拖着那条瘸腿慢慢靠近季念昭,“你的师父曾经拜入我的门下。”

此言如同平地一道惊雷,不孤山和古来稀云渡的修士伸长脖子互相对望。阿枣捂住双颊,惊讶地叫:“什什什么意思?我我们和稀云渡是同同宗同源?”

王春官在兵戈交锋的阵前,悠哉游哉地讲述起史书上没有任何记载的故事。

“十七岁到三十岁,我跟着大禹一起治水,救助了天下无数的百姓。那一年我的许多同僚都得到了飞升的机缘,我原本以为我也不会例外。”

“人年轻的时候总是心高气傲,更何况立下了那样一个大功,前路一片光明,总是会被迷瞎了双眼。在这个飞升的关头,我殿前失仪,触怒了禹。上古时期,那些攀龙附凤的官僚们也能跟着黄帝一道飞升,我却从此被大禹扫下了神坛。”

大禹建立夏朝之初,封赏了治水有功的功臣,却将王春官除去名列,发配雍州为乡官。对于一个开国功臣而言,已经算是第一等严厉的惩罚。

“雍州是个极其苦寒的地方,我在那里一待就是半辈子。也就是在那里,我遇见了长勺家的小公子。”

彼时雍州还是一片蛮夷之地,文明未开化,都是农户猎户占多数。雍州的边界还有一条黑水大河,沿水的人家就靠捕鱼为生。

没有人知道这么一个小小官员的过往,没人怜惜,没人嘲笑。说实话,认识他的人也不多。

黑水时常起大雾,有时候大河闹风浪,覆舟淹死一整船的人是常有的事。人们率先记住他,是这个伶仃的方士总是会在黑夜起雾的时候高举一柄火把,充当灯源,为大雾中的渔民中指引方向。

当地人才从部落生活中走出,思想愚昧至极,说出的话无不质朴,时常让人笑掉大牙,连祝春的唱词也都是些俗不可耐的抱怨话。王春官实在寻不到一个能够得着他心底帮着挠挠痒的人物,一肚子的惆怅无处消磨。他白天砍柴,夜里把木头全烧了,升起篝火。到了冬天,感激他的渔民自发送来了过冬的被褥,帮他搭房,送一些鱼米瓜果供他食用。

直到五年后,朝廷要在九州广施善恩,来了一个高高在上的年轻官员,骑着大马俯视王春官:“王想要在这里开办一个上痒,你可愿意做老师否?”

“敢问大人是?”王春官驯良地俯身请安。官员却一把扶起他,笑出两列大白牙:“当不得,我虚岁十六,是长勺氏的八公子,家中人都唤我启明,也是先生未来的学生。当然,按照官阶高低,你还是唤我为长勺公子比较好。”

王春官还没回话。

长勺启明就兀自下马,趾高气昂地走向他的小木屋:“能亲自见到我的容颜,已经是抬举你。还有你住的这是什么破屋子,咳咳咳,怎么全是霉灰。这哪里能住人,我碰一碰都嫌脏。拆了拆了,全拆了重建。上痒也得给我建得恢宏大气!”

说完一番话后,长勺启明舔了舔嘴唇。

“我渴了。”长勺启明甩开行路已经空掉的牛皮水壶,在王春官屋里搜寻一圈,只找到一缸还漂浮着黄菜叶的臭水。

公子哥嫌恶地捏住鼻子,总算从角落里搜出一只巴掌大的西瓜。他一掌劈成两半,也没有过问,给王春官塞了一半,另一半塞自己嘴里。

王春官的故事讲到这里,季念昭眨了眨眼睛,乐了。

那种感觉,就像是你心中德高望重的长辈,从前竟是个比自己还混球的熊玩意儿。

“我们吃完西瓜后,长勺启明给我行了拜师礼。那是我们师徒缘分的开始。”

王春官说。

“人生就像啃西瓜,刚开始那几口尝到了甜头,就拼命张大嘴巴吃,最后兜着一肚子的水,苦楚都往里头塞。但你下次看见西瓜,保准你还想吃。我们这一辈子啊,谁也逃不脱。”

“上痒”是学校的古称,相传为尧舜禹时期。

“终身役役,不知所归,哀也”引用自庄子《齐物论》

本章里的诗全都是两秒钟瞎编的,春官诗是挺即兴发挥的哈哈,是甘肃一个很有意思的习俗,感兴趣可自行了解。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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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6章 谋士以身入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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