闻子君出了庙,想去山里觅点吃食。
庙门破落。
不挡风。
夜来地板刺骨冰寒,黑飕飕的阴风下,那幼小的身影蜷缩成更虚无的一小团。
季念昭僵着小短腿爬起。求生的本能让小童走出城隍庙寻食,爬过门槛,庙前早站了两个戴斗篷的人。
察觉小童的目光,半截斗篷下,这人露出的颌弯了弯,浅淡扯出个笑。
他还没动身,身后另一人一扬斗篷,擦过他肩冲上前,黑袍翻飞。
落地时,季念昭已被一双细腻柔嫩的女子玉臂高高托起。
闻萧儿激动地举着他转圈,口里喊:“小弟。”
那张脸娇艳明丽,未施粉黛,却透着少女的娇憨,眉宇间挟着喜悦,失了平日半分端庄,却添了灵动。
裙上的褶子摊开,轻灵地旋转散成花簇。
闻萧儿红着眼:“小弟,随我回家。”
闻萧儿随意抹了两把眼角的泪,抱住小童:“娘最近天天念你,总算团聚了。”
娘?
哪来的娘?
闻子君的夫人不是早已离世?
季念昭怔然间任由这两人抱着,飞梭过已被水泡烂了大半树根的荒林里。
稀土疮痍,月光幽暗。
熙熙攘攘的尽头布满了人影,不,不是人。
那些一排排挤在一起的,并不是什么善人的面孔,而是僵着死板发灰的脸。季念昭瞧见两张熟脸,客栈的老板和老板娘,无喜无悲地立着。从那肿胀泡发的皮肤,大抵可猜出这两人的死法。
凶尸也在看着来人。
它们的眼珠早已腐化,自然看不见眼睛有无移动。但随着三人掠来,每一具齐刷刷地转头。
闻萧儿面不改色,冲尸堆大喊声:“娘——”
落在尸群中央的女子回首,她的面苍白而无血色,纵然长了凶尸的獠牙,眼也灰黑,轮廓却柔和水灵。
如若不遭这些事,也该是京里受人称道的名门闺秀,容貌虽不殊艳,却也碧玉秀雅,楚楚可怜。
季念昭:“娘?”
昙夫人!
季念昭不看她,反看隐在黑袍下的青年。
昙夫人婀娜走来,搂起小童,贴在自己的胸口。
“阿昭!”她清浅地唤着幼儿的乳名。
小儿尚在襁褓中,爹不要,娘早亡,饱一顿,饿一顿,只知道谁带他,给他吃食,就跟着谁。
母女重聚,阴阳两隔,昙娘张开柔软的双臂,等着小儿扑入怀中。
季念昭没动。
倒不是不愿动,记忆里的小儿“哇”地大哭,他模模糊糊有个印象,但幼童哪记得那样多的事?小童哭,闻萧儿也跟着哭,姐弟两个拥作一团,哀婉凄凄,此起彼伏。
昙娘怔在原地,漆黑的瞳睁着,却再落不下泪。她从破碎的喉腔里发出呜呜的哽咽,像风刮过断壁残垣的萧条响。
阿昭呜呜道:“饿。”
那原本倚在枯树桩上的青年拨开袍子,露出肿胀的半面。无邪当即正色:“你爹呢?”
阿昭:“咕?”
无邪耐心捏住他手,又一字字慢问遍:“闻——子——君。先生,你知道去哪了吗?”
阿昭:“饿,不见。”
闻萧儿泠声道:“恐怕找吃食去了。”
无邪不置可否,但细想后,又觉不妥:“先生一定会在天黑前赶回,他不会放孩童独自在庙内过夜,恐怕……”
恐怕是遇上了事。
青年的面苍白如纸,急忙掐个诀,凶尸们往山岭四面八方去了。
昙娘拨开幼童蓬乱的发丝,俯身亲了亲他的小脸:“娘的好孩子,乖孩子!”
闻萧儿满含热泪:“我们明早就动身,离开这里,回京郊。在城郊租间小院落,热上几壶茶,还有酥饼,我们回家。故里的秋菊再过不久也绽了,我教小弟写诗,娘也会书法,临摹墨本可赚一些铜板。还有无邪,他可厉害了,我们……”
昙娘想起了闻子君:“你爹也该回来了。”
闻萧儿:“娘!”
昙夫人顾盼着金谷镇的方向,皓腕理了理耳边明月珰,敛眸,看似平静道:“也是。你爹是个大善人,他有他的道。走,娘带你们回家。”
闻萧儿搂住小弟,牵起昙夫人的手,走了两步,自然地回头大喊:“无邪,你还愣在那里干嘛?走啊。”
无邪垂首站在阴影里,涩声道:“可是。”
他犹豫地看了眼昙夫人白里发青的脖颈,又看向自己的双手,踌躇不安。他害怕,这世道……
昙娘只需一眼,就看破了无邪心间顾忌,和蔼笑道:“不打紧。我名下还有一个庄子,周围只有农夫时来,不会有事。”
这世道只怕容不下死而复生的凶尸。
昙娘和无邪交换了个心照不宣的眼神。
无邪把指尖的血迹尽数用黑袍擦拭干净,小心地勾住昙夫人的衣袖,昙夫人一挑手腕,扣住他掌心。
她和缓微笑:“好孩子,辛苦你了。”
无邪喏道:“夫人言过了。”
昙夫人仔仔细细把他打量一遍:“还叫我夫人?”
无邪将头死死埋下,后缩半步:“我……”
“唤我母亲吧。你是萧儿和阿昭的兄长,早该以家人相称。”
无邪的心砰砰乱跳,快握不住那手。但他抓得紧紧的,又想会伤到夫人,一下弹开。
“母——”
这字眼已被无邪咬在牙关。
昙夫人却仿佛瞧见什么惊愕的场面,吼出凶尸发怵的嘶叫。
无邪在那反光的黑瞳里看见自己无助的神色,他怔了怔,才摸向脸侧。
濡湿的。
鲜红的。
血迹。
这是谁的血?
身侧。
左手边。
孩童惊恐的啼哭传来。
闻萧儿茫然地看着周遭投来的或震惊或骇然目光,不明所以。原来是不痛的,只是感到胸腹有些麻木,身子好像被高高抛起,丢了大截。她想问一句为什么,但问谁呢?
问凶手,为什么是自己?
不妥吧。谁会稀罕告诉你,这世上本来就有许多仇恨来得不明不白。要杀一个人,是不需要道理的,甚至不需要刀剑。
问无邪,她还活得下去吗?
闻萧儿颤抖着手臂,摸上胸腔,那里早被磨尖的铁锄捅穿了个硕大的洞。怎么活?被炼成尸吗?闻萧儿不想的,她讨厌顶着破破烂烂的躯体,讨厌走到哪里,人们都会惊恐地避开。她从前最喜欢的时节,便是夏,闻府举办昙花宴,千娇万宠的大小姐,向来在女眷中拔得头筹。
那么问老天爷吗?
凭什么呀?
闻萧儿递出怀里的小弟,露出迷茫委屈的神情:“……娘……无邪…….阿昭……我好痛……”
无邪怒目欲瞪,拔了剑,一剑刺穿拿着锄头的农妇。
不知何时,隐在草丛里的镇民全数围在了无邪身边,每张脸都布满恐惧,紧握住刀镰锄犁。
他青筋暴起,几乎不能控制自己,怒不可遏吼道:“为什么?!”
镇民纷纷拿铁器指着他,惊惧冷哼道:“当然因为你是恶鬼,是魔头,是死不足惜的肮脏玩意儿。你杀了我们镇多少人?客栈的夫妻两个也是你下的手吧。你的那群尸,都是我们的亲眷,死得冤枉,还要受你驱使!我们杀你,是天理。”
无邪用笃定的语气道:“闻子君那里的食粮,恐怕都不够你们全镇人一顿饭。”
说话的镇民卡了卡,粗声恶气吼:“你活该!她跟着你走,可见也是个恶人。死不足惜。”
无邪:“你要食物?”
镇民:“我要你死!”
其他人纷纷附和,声浪一阵高过一阵:“去死吧!”
众人愈说愈红光满面,连日饥饿的枯躯也压不住“斩妖除魔”意味着的无限勇气!但他们中有人贪婪地想:你是个修士,又混得比那什么君先生好多了。如果死了,我们自然可以大摇大摆地搜刮走所有的食粮。在场的诸位都能活下来!
这样想的人必不只一个,微微发怵,转念又坚定了心。
这是为了金谷镇啊,他们都是英雄,竟敢和这样的罗刹殊死搏斗。
声浪戛然而止。
无邪又挥一剑,捅穿最前面那人喉咙。
他冷笑着与众人凄厉绝望的眼对上,那瞳里布满了细密的红血丝。虽然活着,散出的死气堪比阴曹地府,任谁也会觉得这人命在垂夕。
剑尖指着的那镇民望了身后,无人上前,双膝一软,湿了大半裤腿,大哭道:“饶了我!留我一命!”
无邪歪头:“凭什么?”
镇民抖得像筛糠,支支吾吾吐不出半字,只盼着众人赶紧合力出手。别让他死啊!他不要做牺牲的那一个!!!
无邪却垂下手,自言自语起来:“凭你们人数多,凭你们弱,凭你们贪得无厌,人面兽心!凭闻子君那个蠢货,自己都顾不上,还想做英雄。他做什么英雄,他是神仙么?神连自己的香火都没了,多管闲事,咎由自取!”
连神都懂得闭眼,只望天,袖手人世间。这么简单的道理,闻子君竟然不懂!
无邪焦躁难耐,踱起步来,剑刃从红肉上一个个划过。
那些镇民对视一眼,抡起手里能抡的任何武器。
一时之间,刀光剑影,打落无邪的剑,他徒手翻搅起袭来兵刃,抱头痛苦发出尖锐嘶鸣,一只捕猎的箭矢趁机刺穿无邪肩膀。
昙夫人本就受他控制,凶尸狂性大发,冲入人群中。纤弱的身影被镇民合围,五指成爪,到底阴寒,撕扯下他们血肉皮囊。
千百只手脚杂乱地刺出、收回,捅穿能触及的一切活物。
凶尸耳垂被削下一半,明晃的耳坠被人趁乱连肉揣入怀中。
但得着耳坠的村民还来不及喜,人挤人,很快又被推着向中间两人涌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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