滩地临河。
谢尘钰当日在河中捉了些乌龟和蝌蚪,打算养进宫内池子里,盼夏日后能收来几只白肚囊青蛙把玩。
但终究什么都没等到。
等他回到宫门口,乌龟早把桶里的蝌蚪吃了个精光。
若要细究,实是桩灭门惨案!!!
不过关于龟蛙绝后之仇云云,都是些后话。
当晚,几人摇着船橹泛舟秦淮河畔,吃酒打闹,全然顾不上角落里的木桶。
摇橹船不大,少年们三五成群做一只。季念昭也坐在一只的船首,沈期晃悠悠地坐在他身侧。
木板左右颠簸着,季念昭生了几分倦意,微醺地看向晚风来过的方向。
一连串的小花舟押过人间巷。
万红一点墨。
摇橹船队已驶进河两岸的水镇,闹市高低的铺子楼阁悬着暖黄的灯笼。
千灯盏,不夜天。
河道不宽,只容得下两列反向的船只摇晃过,来来往往,往往来来。
月上柳梢头,两岸夜市人声鼎沸,孩童提着兔儿灯在人流里跑过,河面是黑的,岸上明亮成窗烛剪影。
再往里走,挤进最繁华的河段,舳舻相接,画舫也驻在桥前,歌女糯糯地敲起评弹。
插彩旗的木店子鳞次栉比地挤着,攘来熙往,摩肩袂接。
稍有不慎,对面驶来的两船尖头轻碰,人就跨到另一艘上去了。
沈期借机跳进了前方谢尘钰的那只船里。
“劳北,额小刀子都消钱耶斤啦?”
那买桃的大娘无意瞥见河道上乌泱泱一群儿郎,其中有个不戴帷帽的少年立得最是笔挺,嘴角又时刻上勾。你看向他,他就笑眯眯看回来。
“呀!”卖桃的小姑娘没拎住筐子,秤里的脆桃咕噜散了一地。
大娘不满瞪回去“小娘鱼。”
小姑娘连忙道:“送侬几个伐。”
“姑娘,悠着点。”沈期含笑道。
阮冰轮不客气给了他一个暴栗子,实在忍不下去,硬是套了顶帽子扣他头上:“戴上,要点脸。”
这些民巷大大小小,河流遍布,都是从镇子间直穿过去,走哪都是傍着水的。河中也是有许多船,载了蔬果鱼鸭酒,吆喝声自是不断的。
也许是小娘子奔走相告传开了,纵然带了帽,他们着锦衣带宝剑也引起了那些百姓的好奇。
如此良机,却被管束着,沈期闷闷不乐,戚宁安倒是冷笑一声,自顾自坐在谢尘钰身边。
有卖新出炉米糕的,季念昭说“来一块”,掐指丢过去铜板,趁船还没摇走,老板将一袋子糕点抛进他怀里。
少年人原来挤在船篷子下,纵然有夜风,还是热得满头大汗。
谢尘钰甩了外袍不穿,阮冰轮拧着他外袍,深仇大恨一样望他:“殿下,有失仪态,回宫去皇后该骂了。”
谢尘钰在前头绕着小棚跑,阮冰轮在后头追,小船就左摇右晃地更加明显。
直到谢尘钰一个不稳,险些跌进河里,他轻点水面两下,又跳回船上。
“瓜,来几个瓜。”戚宁安冲岸边的小贩道。
那小贩眼力尖,识得这几人,二话不说就推下几个个大饱满的鲜瓜。
圆滚滚的西瓜顺着水流浮在面上,漂进少年们手里,一掰开就是留汁的鲜红瓜瓤,甜滋滋。
谢尘钰拿过一块,边抹汗边吃,大快淋漓。
默立的船夫突然扯嗓招呼:“侬们都坐好了,别站着。”
沈期和戚宁安还在相互揪对方的脸,阮执幽怨剜了殿下一眼,哐当坐回船仓。
谢尘钰啃瓜啃得不亦乐乎,等带着水藻气的河风拂面,热腾腾的,要化了,恨不得又蹬掉衣服梭进水里。
摇橹的中年男人左右来回,一晃一推,连同自己半身压着船桨荡,船朝前方挂满爬山虎和华灯的拱桥驶去。
“呀!都坐好,碰头喽。”
沈期:“别揪!痛,要破相了!”
戚宁安:“破相好!看你这个花心萝卜还有什么脸面,让你勾搭我姐,呵。”
“你父亲和我半斤八两嘛。”
“能一样吗?我父亲当年可是探花郎,才子配美人,那是合该。”
沈期勾起不怀好意的唇角,笑道:“……戚美人,给军爷我笑一个?”
“……”
“噗。”谢尘钰啃瓜猛吸气,嗓眼没咽下那瓜肉,鲜红的汁水劈头盖脸喷了沈期满脸西瓜籽。
此言威慑力果真高,就没见过这样不要脸的,戚宁安霎时呆若木鸡。
沈期额上青筋根根分明,抿着唇冷笑:“呵,殿下。”
谢尘钰面无表情点评道:“实在又土又尴尬。”
蛙啼不断,蝉鸣厮磨。
船板在夜风炙烤下也很快热了,众人浑身汗如涝湿,行到船边,捧起河水往身上淋,嫌不够,干脆屏息猛扎入水。
船摇晃着从拱桥下过了,桥上人山人海,有姑娘和力夫过桥时往下首瞥了眼,又被后方人推搡,加紧脚步跑开。
今宵明月圆亮,熙熙攘攘的众生在这亘古的月下穿行过。
船埠头。
有人当街弹筝,踩着刀尖卖艺杂耍。切切糯糯的香妃语,飘得人骨也酥,魂也消。
杂耍的男人险些脚滑,幸而稳住,赢得一阵喝彩,铜板多收几枚。
街边两商贩见怪不怪,天天总归都来这一出。
老一套的把戏了。
拱桥间。
力夫赶宝车过,华盖流光,有人扬鞭要抽拦路的百姓。
人群纷至挤开,马儿受惊,东躲西藏,歪斜跑了。
花市里。
娥儿抢着争耍,有贵夫人环钗戴珠走过,酒鬼们倚在木门后喝得烂醉如泥。拉号的纤夫刚下工,酩酊大醉,软烂如泥。
卖杨梅的小童半天卖不出一袋,只摇那蒲扇,驱走粘在果皮上的蝇虫,把嘴一瘪,捧起一把自己啃。他娘撞见了,当即回屋,操出藤条。
这是南朝历三百一十八年。
夏日再寻常不过的一夜。
船夫裹着麻布衣,浑身浴水,瞧着一点都不比少年们松快。见了桥洞两岸零落香粉,他将桨一搁:“公子爷们可要上岸耍耍?”
再过去些,赌坊门口有人合围斗鹌鹑,船上的人得了启发,也围上下赌注打纸牌。
谢尘钰不喜这些。
他兴致怏怏,又闲得无聊:“大爷啊,你这一天摇几趟?还任由他们上岸胡闹,回家岂不得子时。”
“两柱香一趟。”
谢尘钰正襟危坐:“不歇吗?!大爷……我算算,一天下来,三十趟?”
船夫乜他:“都为了生计。”
谢尘钰眼瞪得溜圆,短促呼口气,又不知该如何称说,半响后干瘪道:“那可真是辛苦,赋税重吗?”
船夫挠头:“家里八口人,都巴望我这一只船。”
“啊——!!!”
“什么东西套我头上了?!”
船头爆出一声惊喝。
原来一方红榴花香帕从拱桥顶落下,沈期眼前瞬间只剩红彤彤的影,却怎么也扯不落。
“小赤佬,拿下来。”
戚宁安和沈期勾肩搭背,趁机揉了他脸。打纸牌的众人麻溜把牌收好,都好笑地望那抹红白帕,幸灾乐祸,摆手称快。
有个少年打趣道:“约宵君,你说你送过多少好妹妹手帕?不是不报,时候未到。”
戚宁安笑他:“小赤佬骂谁?再骂,你就顶着那帕子瞎一辈子好了。”
沈期咚地瘫坐在船板,牙齿轻颤:“哪来的阴风……冷。”
戚宁安敛了笑:“怎么?”说着动手去拽榴花香帕,稳稳不动,软布像长了副铜齿,死咬住沈期的头皮。
“让道,我来。”谢尘钰掏出驱邪符,还没贴上,榴花香帕忽然簌簌抖动。
“臭男人!滚开!!!”榴花香帕“啊——!”地大叫,谢尘钰手一哆嗦,众人也吓得大叫:“什么鬼?!!!”
“好臭!好臭!好臭!”榴花香帕尖叫。
“鬼啊!鬼啊!鬼啊!”纸牌漫天飞,摇橹船险些翻个底朝天,船夫大喝:“坐好!”
戚宁安眼疾手快扯香帕,使了全力,沈期哀嚎:“别拔了,我头发!”
谢尘钰将驱邪符拍在榴花香帕身上,帕子如女子啼哭着飘到沈期脚底下。
沈期要撕碎它,谢尘钰拦住:“且慢。”
“你是个什么东西?”他问。
帕子得了自由,腾到空中,布面卷起又舒开,如同伸懒腰那般舒活筋骨。
绢上绣着的橙石榴花抖了抖,更加娇艳欲滴。
“我是鬼。”
谢尘钰:“我知道。”
沈期:“撕了你。”
榴花香帕冷笑:“离我远点,这一圈,你身上最臭。”
“臭?”沈期拧眉捏拳,本来绝不相信,但说的次数多了,难免疑心,低头嗅自己。分明什么怪味也没有。
谢尘钰醍醐灌顶:“我知道。这想来是一只死于情债的女鬼,乃是负心汉的宿命天敌。你一定撩了太多女人,积得怨念多了,自然充满瘴气。”
帕子弯起一角,“点头”附和他:“真恶心。”
沈期指骨“格格”地响,流露一贯的矜骄,下颚昂起:“没品位的死鬼。”
小皮靴蹬蹬踩着木板走了,本来很神气。走的速度却极快,怎么看都像落荒而逃。
那句是江南的发音,翻译后是:老板,这小桃子多少钱一斤啦?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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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6章 美人,给军爷笑一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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