院里霜凉,偌大的府邸只有零星几个下人。灰扑的帘挂子在风中摇摆,平添凄凉,花厅里天光青暗。
老仆人战战兢兢地看着青年沉重神色,道:“主子,丞相大人求见。”
无邪兀自干站了会儿,呆滞道:“让他进来。”
老仆人瑟缩地引路,谢余笑着从门外踱进来。
下人们端茶送水,抬头多看几眼谢余,京中都在传,丞相大人是陛下的禁脔。
谢大人果真美得难辨雌雄,待人又和善温柔。有大美人在前,难怪陛下对宫中皇后不理不睬。
无邪让老仆人阖上大门,问:“你来做什么?”
谢余:“徐家闹事了。”
无邪倦怠地端起茶盏:“他家闹的事,你来我府上,怀疑和我有关?”
“活尸?”无邪问。
谢余笑着点头:“徐南训的那具君茶饿鬼,是你炼化出来送给他的?”不过他也不在乎无邪的回应,例行公事而已。
瓷盖轻叩茶杯,谢余旁若无人摆弄桌上的兰花,无邪把盏一掷:“你哪里来的消息?江拂西不可能和你说这事,饿鬼是我送的没错,但你当真以为江拂西什么都不知道?他默许了。”
“你在徐家安插了眼线?”无邪紧紧盯着谢余的眼睛。
谢余侧脸轻滑落下几缕发丝,颈窝从官服下露出,无辜地眨了下眼。
“长川要打起来了。”谢余指尖托起一朵兰花,放在鼻下轻嗅,“阎罗殿办不成,仙门就得出面,你说江拂西的皇位还能稳坐多久?”
“谢舟安。”无邪一把抓住他肩膀,阴森的寒气入体,俩个人都淡漠对望。无邪歪头一笑:“你才不在乎这两方哪方赢,何必在这里惺惺作态。”
谢余轻“嗯”,眉眼淡漠,视线轻轻落在指尖花:“所以也来提点大人一下,有时候站的位置错了,再多的富贵荣华,也就——”
白皙的指尖早就把花杆掐出了汁液,被染成了淡黄色。再隐隐用力,兰花茎秆断折,落在桌面。
“如同此花,断了就是断了,只需要刹那。”
“哈哈哈哈哈。”
“有趣。”
无邪“哈哈哈哈”地鼓掌大笑,起身一推谢余:“有意思,有意思,你要和仙门作对?”
“没那个意思。”谢余微笑,“陛下的意思,让你给明昆君和仙门一个解释。凡涉及到鬼魔,仙门可以名正言顺地插手。”
“陛下不希望仙门插手北魏内政。”谢余起身告辞,在门槛前停住,回眸轻笑望向瑟缩的几个下人。
美人轻启朱唇:“把他们都处理了。”
“大人。”老仆人噗通跪下,但想到无邪的恶名,嘴里说不出什么话,只晓得拉着身后几个下人。
砰——
砰——
沉重的磕头响一声接连一声。
童稚的孩子气又刹那浮现在无邪的笑脸上。
无邪笑嘻嘻地坐回椅子上:“我府上就这几个人,你全都杀了,谁来帮我扫地?你吗。”
谢余捏着掌心牙牌,充耳不闻往外走。
门外几个追随他的暗卫见此徘徊不定。
谢余敛眸,微抬手:“随便你。”
暗卫藏回暗处。
无邪突然鬼魅地出现在谢余身旁,仰头咧出一个笑:“明昆君遇见徐南训了?你师尊现在人在哪里?”
谢余:“你要去找他们?”
无邪盯住他手里的牙牌:“你来找我,不就是打着这个算盘?”
正午时候,众人都在用膳,沈期一勺一勺往戚宁安口里塞饭。
小厮在一旁看得心惊肉跳。
戚宁安扬爪,疯狂地撕扯缚在身上的麻绳,想要挣脱束缚。
沈期掰开戚宁安的下颌,冷冰冰:“吃。”
小厮不忍心,委婉劝道:“要不放他自己......”
沈期的笑容格外和善。
“不,在我气消之前,他就这样绑着。”
“仙君,听说这具活尸从前也是明昆君的弟子。”小厮犹豫问道。
“我们从前是同门。”沈期淡道。
戚府沈府一文一武,父辈属于南朝的两个派系。
父亲和座下的门生们都互不待见。
尽管他们同为太子最亲密的亲信,在日后也势必走向敌对制衡的关系。
顶着小厮了然又同情的表情,沈期恍神,拍了拍戚宁安的脸,在他对面坐下:“但在那之前,我们一起长大的。戚宁安该唤我一声兄长。”
沈期和戚宁安互相知道对方的所有秘密。
他们五岁在一起玩耍,睡一个被窝,戚宁安尿床了。
十二岁喜欢坊里南边过去三条街,一个名叫鸡.儿巷的尽头,和戚宁安一起偷看瓦子里那个总是头上插一朵绿海棠的舞妓。
十五岁下了学堂偷偷告诉戚宁安,和哪个姑娘在坡外一度**,一次不够,约定今晚黄昏后。
戚宁安转头就告诉了夫子和沈府他爹娘,黄昏的小山坡,没有姑娘眉眼盈盈,只有家棍无情伺候。
十七岁和戚宁安打架,在他脚踝那里留下了月牙状的疤。
沈期知道戚宁安的耳垂和掌心都有两颗小痣,认得清他的字迹,知道他那时候烦恼自己家里的妾室,知道他和年轻姑娘们说话会害羞。
回忆起来也恍如隔世。
沈期现在偶尔也会念起戚宁安的好,会莫名地想到一个春寒料峭的夜晚。
南朝历的最后三年,沈期还记得那一个夜晚。
他们率领的军队腹背受敌,后面是不断追堵围剿的北魏军队,前面的山头有鬼魔栖息。
军队中没有能人异士,除了他和戚宁安学了几个花架子,其余人均没有和鬼魔一战的实力。
薄雾笼罩在淡蓝山头,破碎的呻.吟在茫茫的山风里显得无力。戚宁安背着沈期,一步一步踩在野草丛间。
“沈期,你还好吗?”戚宁安紧住托举他身的手臂,上面的肌肉虬结,少年也很有气力。
沈期痛得呲牙咧嘴,握拳轻捶了下戚宁安的肩膀:“你轻一点会死啊!别晃,晃完我腿疼。”
戚宁安瘪嘴:“你自己要去钻那个洞,说了有危险莫去,去了又被小鬼咬伤了。算谁的?我乐意背你那是小爷我有善心。”
“好嘛。”沈期不吭声,“军队现在行进的哪片区了?”我估不出他们行军的距离,你帮我算算。
戚宁安:“文盲。”
沈期皮笑肉不笑,恶狠狠揪了下戚宁安的肩膀:“你再骂。”
他们两人上山把鬼魔赶出官道,好保证大部队通行。
沈期郁闷低声问:“喂,你家世代都是文官,怎么独独把你派上了战场。”
戚宁安:“先帝忌惮手下能臣,常做卸磨杀驴之事。我祖父要是习武,哪还轮得到今日的戚宁安。”
沈期大惊:“你妄议......”
戚宁安狡黠拍了下沈期的大腿,惹得后背上的少年脸上泛起羞恼薄红。
戚宁安道:“嘘!纵我想要以儒学治世,这个世道,出鞘的剑还是比笔杆子有用。”
后半夜大雪封山,他们连处可以落脚的石窟或庙都找不到,再多的壮志豪情,辱骂打闹扯到后半夜,两个人都开始渐渐沉默下来。
翻过这个山头,才能追上前方的大部队。
大如席的雪花从头顶飘落,死在倒春寒里的军士从未少过,沈期趴在戚宁安的背上,为他遮挡了绝大部分风霜,戚宁安找了块突出一小截的石窝:“不走了。今夜在这里睡。”
沈期虚弱牵住戚宁安的手,抖落下肩头凝成了冰的霜雪,翘动的白睫轻颤:“你停下做什么,再多晚一会儿,军队无将军,风险就多一分。”
戚宁安:“你趴在我背上挨冻,我怕我再走,就把你冻死了。”
沈期:“你瞧不起谁?”
戚宁安掏出个火折子,但雪天实在没有干燥的东西可以生火了。他们的食粮袋子又在和鬼魔的缠斗中丢失。
两个少年挤在石凹里,只盼大雪赶紧停下,天晴就放他们出山去。
风倒灌进破烂袖口,白雪渐渐把靴头深埋,水浸入袜里,戚宁安摸了摸身旁人的头顶:“你冷吗?”
沈期紧绷着咯咯响的牙关:“怎么?你受不住了?受不住就唤我声爹,我就把外套脱给你。”
戚宁安无语停下话茬,弹了下沈期脑门:“你们学武的果然都是莽夫。”
“行行,我脱给你。”沈期见戚宁安嘴唇苍白,二话不说就开始褪自己的外袍。
“等下。你别——”戚宁安按住了他的手,无奈道:“听我把话说完吧。你靠过来点,我们俩都脱下外袍,把身体拢住来挡风。”
沈期垂眸,看见戚宁安把那双冰凉的手扎进自己的怀里,就像一只游鱼,梭得一下,戚宁安整个人就贴过来了。
“你暖和点没?”
“还是冷。”沈期也有样学样,把冻成冰柱子的小臂贴住戚宁安胸膛,换回一声凄厉大叫:“沈约宵!你恩将仇报!我帮你取暖,你给我泼雪!”
“那是我的手。”
“你没有趁机报复我吧?
沈期拍了下腿边裸岩:“戚宁安,你再靠过来些,这个有个下陷的地界,似乎更暖和一点。”
少年手脚并用爬到那方,把头放低,靠在沈期胸膛上,奇怪问:“你心跳声怎么一点都不快?”
沈期已经闭眸静听外面大雪落下,半梦半醒:“我都快成冰雕了,只求它还在跳,还要怎么快?”
戚宁安重重叹了口气:“你撩姑娘时一向跳得很快,怎么和我挤一个被窝,就不跳了?对待兄弟如敝履,沈郎果真如此薄情。”
沈期巧目怒睁:“你出现幻觉了?都在胡谬些什么,前言不搭后语。”
戚宁安深吸一口气,面无表情吐道:“我想说的是,和你死在一块这件事,的确很晦气。”
沈期不怒反笑:“是吗?我也这样觉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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