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期想起兜里还有一罐师尊给的药,“你忍着点疼。”说完他一把拔下年轻人脸侧插的铁钎。
年轻人像只鸵鸟,惊慌失措把头埋进膝盖间,口中大喊,但因为那两个大洞,声音漏风,“痛!痛!痛!窝要死了!窝要死了!窝要活生生痛死了!”
沈期:“我若不治你,你过会儿血就得流个干净。你忍个一时半刻,我说不定还能从阎王手里抢回你这一条命。”他按住年轻人的肩胛骨,嶙峋的骨头硌得沈期肉疼,强行用折花把腐肉剜掉,把药膏在脸上厚敷一层,血总算不流了。
一番抗争过后,两个人都气喘吁吁。沈期一屁股瘫坐在石头上,这回不嫌弃地上都是血和蛆,年轻人脖子一歪,软塌塌地倒在石壁,出气比进气多,声音细弱如同一只病猫。
“你死了没?”
过了一会儿,沈期突然问。
“没死。”
年轻人道。
又过半刻。
沈期:“你死了没?”
年轻人这回声音在空中飘:“没死。”
沈期嘀咕“看来明昆君的药还是管用”。
半晌后,“你死了没?”
“......没死。”
年轻人在地上翻滚一圈,慢慢地爬起来,半张脸是泥,半张脸是血,像戴上了滑稽的面具。他甩了甩袍,竟然无碍地站起身,沈期感到不妙,脑里立刻蹦出四个字。
回光返照。
“你帮我个忙,窝就不死了。”年轻人眼珠子滴溜溜地转。
沈期一下子被逗笑:“你不想死,难道就能不死了?”
年轻人嘴里风呜啦啦地灌:“窝是神。”
沈期无话可说,沉默后选择了绕开这个话题:“嗯。你是神。”只是眼神满含不理解但尊重,饱含同情,像在看一个绝症的病人。
“跟我走。”
年轻人手抓上岩石,伶仃的小身板在土壤里快速攀爬,干柴样的四肢居然严实地卡在了石缝中。沈期借着飞起的翘石也爬出坑,年轻人没再搭理他,一双灰白的眼珠不知在打什么鬼主意。
这处坑洞的周围果然是金陵城外的乱葬岗,死的尸体要么是没有亲眷的流民,要么就是家里穷得买不起棺材。多半是染了恶疾死的,一不小心就会染上病。沈期绕开大大小小的埋尸坑,跟在年轻人身后,踏上一条远离金陵的小路。
他们一直走,跨了两三个山头,一直到迫近黄昏,才走到一个小村落。
田埂才起新苗,稀落的青苗后坐落着几只茅草屋。
沈期远远看见前头有好些田舍屋宅,这才稍微缓口气。
年轻人忽然回头,冲过来撕破沈期的官服。
沈期怒骂:“你做什么?”
年轻人又抓起一把泥,糊脏沈期的裤腿,把官袍扔进路边草丛中,“这身衣服穿不得。你跟窝来。”年轻人又调转方向,像村子跑去。
村口坐着几个赤膊的男子,日头刚落不久,男人们身上的汗珠还没有干透。汗涔涔的衣衫打成结,随意搭在肩头。沈期和年轻人就这样晃荡到众人面前。
一个清俊小生,另一个人浑身是血,颧骨下挂着两个明晃晃的洞,难免不叫人心生防备。
“窝找王婆。”年轻人说。
一个汉子满脸警惕:“你找她做什么?”
年轻人:“窝妹妹被卖到王婆家,赶紧的,她还没卖出去。窝有钱了,窝要把她赎回来。”
汉子眼神和身边的几个人互相交汇,扭过头:“我们村里没有你找的王婆,去去,臭小子,哪里来的回哪里去。”
年轻人:“戚大人你可认识!你们乡的乡绅老爷,窝妹妹是要送到老爷家去的。嘿嘿,他要是喜欢窝妹妹,你们都有赏。”
汉子从木凳上站起来,用镰刀指着沈期:“他呢?”
年轻人:“他来挑几个回家做媳妇。”
沈期:“???”
随着年轻人轻车熟路地又说了好几条要求,“要屁股大的好生养”、“年纪太小的不要”、“力气大才好帮做活”、“性情最好温顺一些”,几个男人眼里的戒备才慢慢消散。
但那几个男人还是没有动,似乎并没有听懂年轻人在说什么,反而面上带着笑,平淡地道:“我们这里只卖猪,村里刚好进了一批猪。”
年轻人顿了下:“母猪都是哪搞来的货?”
汉子抹了把下巴:“你放心,都是上等品。家里人不要才送来的肉货。我们还有一些猪仔,就看你是想要能下崽的,还是能养熟的。”
年轻人露出嫌弃的表情:“猪仔能有几斤肉,这你们都收。”
汉子抖腿,眼神看向山头后面,一片被前路挡住的平原。“猪仔是从北方那边收的,我们算好的,那边已经开始杀猪吃肉了。猪如果不被卖掉,就会被吃。我们拿米换的猪。”
“猪不杀了吃肉还干嘛?”沈期听两群人打哑谜似的,绕来绕去脑子一阵晕乎。
汉子拎着镰刀,踢开木凳,粗声道:“跟我来。”
沈期半信半疑,摸上腰间的剑鞘,跟着几人又往村子深处走。
几人停在一处石屋前。
“猪圈到了。”汉子大声嚷,“王婆,你带着那个——”他看向年轻人。
年轻人赶忙作揖:“窝妹妹叫平纤纤。”
“你问问谁叫平纤纤,有人要赎她。再选几个年轻好生养的,给人家做媳妇......”汉子眼神幽幽地落在沈期胸膛。
沈期被他盯得一阵发毛,问:“看什么看!”
汉子悠悠地转过头,吹个口哨:“没什么,只是你这小身板,是京城人吧。抗得住那么多媳妇?赶上这个好时候娶亲,真是便宜你了。”
虽然并不懂男人在说什么,但沈期直觉某方面的能力受到了质疑。此情景又不好轻举妄动,冷着脸轻哼。
屋里悉悉索索地传来了一些动响,但沈期一直没有听到猪叫声,倒是石屋的泥土带着一股腥气,确实像猪圈和粪坑的臭气。
他们蹲在田埂上又等了一会。
直到屋门打开,奔出来几个身影,但几人没跑几步,又都被拽回了原地。
沈期瞧见每个人脚踝处都系着一条铁链。
“哥?”
跑在最后的那个小姑娘面庞瘦削,眉头微蹙,赤脚站在泥巴路上,浑身都是污垢。她的眼睛又大又亮,拧巴成团的黑发搭在身后,显得有些可怜。
年轻人仿佛这时才感到脸上的痛楚,脸皮又哗啦啦渗血,他一步一跛地走向平纤纤。
姑娘后退一步,露出惊愕的表情,一时恐惧胜过惊喜。她停留在原地,反反复复确认了好久,才像一只幼猫一样,弱弱地唤了句:“哥?”
“是我。”年轻人伸开双臂。
平纤纤依旧摇摆不定,又探头:“真的是你吗?哥。”
“当然是我。”
“真的是你?你回来了。你真的回来了?”平纤纤摸向脸庞,不知什么时候已经淌了满脸的泪,几步踉跄奔向年轻人,也没有多计较他脸上那几道伤疤:“哥、哥、哥、哥......哥。”
她反复一直叫,越喊越大声,最开始还是小声的啜泣,终于忍不住嚎啕大哭,“哥——”
被铁链拴着的另外几个姑娘要趁机跑,汉子一把扭住她们手腕,摔倒在地,啐道:“呸。跑什么,你们少一个,爷的钱袋子就少一包。”说完顺手一人抡了一巴掌,“跑!再跑就宰了,拿你们去做猪食!”
沈期静静地等着村人把猪牵出来,等来等去,已经和村人一手交钱一手交货,他牵着铁链的另一端,身后跟着几个鬼哭狼嚎的姑娘。
一点肉.畜的影子都没瞧见。
冷风吹过,片刻清醒,沈期逮住年轻人,铁链哗啦啦地响。
他问:“这是怎么一回事?”
其实不用问,脑子里已经隐隐冒出个疯狂的念头,顾不上其他,只想现在就奔回宫门里,跑到南皇面前问个清楚。沈期的心砰砰直跳,期望不要听到那个心里所想的回答。
年轻人的神情森罗,勾起唇角露出一个诡谲的微笑:“你不是听到了吗?卖猪了,先卖妇孺,再卖老头,最后遍地都是猪猡。”
“呜呜呜......”
“放开我们——!”
混乱的声音交杂在一处,沈期紧绷手背,浑身禁不住颤栗发抖。
“兄长!”平纤纤含泪呜咽,解释这些天的遭遇,“最近米粮越来越贵,我做工的那户人家也养不起那么多人,就把我卖给了牙婆子。”
沈期放声打断:“他们卖你就卖你,为什么还要遮遮掩掩?金陵又不是不许下仆换工!”
“我不知道!我不知道啊!”平纤纤恐惧地瞪大眼,回想起什么,半边身子僵住不能动弹,额角留下大颗汗珠,头疼欲裂,捂住脑袋,声嘶力竭哭嚎,“求你!不要再问我了!!!”
沈期拔出折花,一剑斩断铁链:“你们自由了。”
那群哭嚎的姑娘也不哭了,却一个离开的都没有,反而期艾地看着他,瑟瑟发抖。
年轻人:“你把她们往郊外一丢,不出一个时辰就会被下一窝匪寇捉走,就算没被捉走,也讨不到什么好工,还不如收进府里做下人。”
沈府家大势大,还不差那几口吃饭的嘴。沈期想后说:“那你们跟着我回沈府。至于你。”
沈期目光扫来的一瞬,年轻人:“平柳。”
“哥。”平纤纤毕竟年岁不大,哭完就累了,搂着哥哥的腰,眨着红肿的双眼偷瞟沈期。
“如何?”平柳问。
平纤纤:“还挺好看的。”
平柳:“......我是说你也跟着去沈府做工如何。”
芳心收割机.沈期 1 1 1...... 1
①平柳进行的祭神仪式,是民间社祭中的“马裨”,往自己脸部捅刀,用一些特殊方法使得刀口迅速麻痹,造成刀枪不入假象,来让肉.体得以“神明附体”。清朝华北地区最盛,流传三百余年。属于下层社会原始血祭的一种。感兴趣的朋友可以移步知网,参考资料:姚春敏,.民间社祭中的“马裨”初探[J].聊城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15(02):1-9.
②平柳刚朝自己身上捅的一刀,其实是新鲜的刀伤,肉不可能那么快腐烂,但素......沈期没发现,大家可以回头看六个新娘那章,这个伏笔太隐晦了,我就自爆挑明啦。
2024年新年快乐!祝大家平安喜乐,健康顺遂,学业有成!!!
2024年1月1日作初稿时留。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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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9章 鬼扮人不如人扮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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