鹿园的清晨格外静谧,姜严著还是卯正二刻起身,洗漱过换了衣服来到大堂,正见妫云氏在打点郡公上朝各项事宜,执事人等往来走动,一丝声响不闻。
郡公见她来了道:“怎么起来的这样早?我还特意嘱咐了不叫他们去吵你,好让你多睡一会儿。”
姜严著笑答道:“常年都是这个点起,习惯了,要再睡也睡不着。”
郡公这边见各项已齐备便往外走,姜严著跟着妫云氏和姜陶岭将她送到大门口。
郡公上轿前拉着她道:“璎儿说他午初来家接你,你吃些东西,要是困了就再睡会儿,连日奔波还是要好生休息。”
姜严著听了连连答应,一家子见她起轿方回。
用过早饭,姜陶岭往衙门当值去了,姜严著仍旧回到梅香院,找来几个执事人开了一箱运回来的兵器,在院子里架好。又将其他箱子也开了,各式物品摆放好,在院子里耍了一回棍才停下来休息。
她在院子闲逛,想着这里虽不大,却很雅致,只可惜梅香院这个名字俗气了些。
待踱到正屋,她才注意到堂上挂着一副仔细裱好的字:“宝剑锋从磨砺出,梅花香自苦寒来”,笔迹歪歪扭扭,一团孩气,再瞧落款处竟是:姜严著。
这时她才想起来,这是自己初开蒙时写的,这梅香院的名字似乎也是她从前起的。
正在她暗自发笑间,忽见花园角落有一只胖橘猫在扭动,细看原来是头卡在了一个陶罐内。
姜严著走过去,小心翼翼地将猫儿解救了出来,拎起抱在怀内刚走出院门,正撞见一个执事人走来,他笑着行了个礼,接过猫道:“原来在这里,真叫我好找。”
她问道:“是家里养的吗?”执事人回道:“是太太养的,叫做‘福豆’。”
她正欲再摸摸这福豆,却不料它一翻身,从执事人臂上跳了下来,钻到一个架子底下。她便也跟着趴了下来,从架子另一头底下伸进一根树枝逗着它玩。
正顽笑间,忽然听见有人从背后唤她:“阿姊?”
姜严著回头,见到一个眉清目秀的华服男子,正弯腰看着她:“你做什么呢?”
原来她离家时,姜云璎才只有八岁,见到他如今长成了个身量颀长,面如冠玉的贵公子,一时倒有些迟疑:“璎弟?”
姜云璎笑道:“好哇,一别十年,阿姊没变样,却认不出我矣。”
姜严著也笑着站起来,作了个揖:“还未参见晋王后殿下,失礼失礼!”
姜云璎也深深作揖回道:“劳动长姊行礼,岂敢岂敢!”
说罢两个人一齐哈哈大笑起来。
姜云璎见她还穿着家常短打,也不催促,只是说:“我在堂屋吃茶等你。”
待姜严著换好衣服出来,命人带上了她从益州给晋王带回来的土仪,和在长安买的玩意儿,姊弟二人一起上了晋王的华盖八宝车,往晋王府邸缓缓行去。
姜云璎不坐主位,只和姜严著两个面对面打横坐着,他想到刚才她逗猫的样子,问道:“阿姊喜欢猫吗?改日我抱一个奶猫给你养罢。”
姜严著想了想,摇摇头道:“还是不了,我成日家随军东奔西走,抛下猫儿独自在家多有不舍。”
“听我母亲说,待阿姊武举中榜,即可到禁军做大将,那时候就能长长久久地留在洛阳了。”
姜严著听了若有所思地看着窗外:“武举还没开始,这些亦未可定。”
他见姜严著只顾掀帘看外面街景,说道:“这洛阳城也没甚好看的,和你走时一般无二,阿姊,你倒和我说说,军营里是个什么样的?”
她回过头笑道:“军营确实比城里有趣,平日里读书训练,旬休就上山打鸟赶兔子。”
“我读古诗总觉得军营里必定是飞沙漫天,恢弘壮阔,或是‘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又或是‘北风卷地白草折’。”
“你读的那是西北边塞诗,你阿姊我在安南都护府,驻地在蜀中,飞沙是没有的,只是往边境去会有雪山。”
“阿姊,那你给我讲讲蜀军吧?我只知道天下五大军,皇上的中央禁军、东北的燕东军、剑南的蜀中军、西北的陇右军…还有一个什么来着?”
“还有一个江南军,不过这只是笼统的称呼而已,实际上每军还会划分出很多片区,名义上都归属这个大军统管。”
“那阿姊在蜀军的哪个片区?”
“我在松州军区,营地在益州西北部,我管着五千巡防侦察兵,时常要到边境巡查,以防吐蕃来犯,不外出时就在营地训练。”
“五千人…阿姊,我以为你在外统帅几万大军呢!”
姜严著听了哈哈大笑:“是我不才,叫晋王后失望矣。”
又解释给他道:“在军营里,未参加武举的,或落了选的,当到顶也就是个千户,统领数千人马。中举后才能真正成为将军,帐下才会有万人以上。”
姜云璎亦笑道:“是我无知了。”
又说了些别话,不一时车停了下来,姜云璎知是到了,未等通报就起了身,二人一同下车。
姜严著在门口立定片刻,看到正门上有一草书匾额:随园。
姜云璎引着她从东边角门入内,一路穿过两层院落,曲曲折折。
姜严著行来见各院中亭台楼阁无数,虽因无人稍显寂寥,却隐隐有股气势。
姜云璎一路介绍各处景致,说晋王平常只在后院起坐,因没有门客,前院轻易没人来赏,这样好景倒辜负了。
好容易来到后院正堂,正待执事人去请晋王,忽见一团淡黄色的身影,从东边回廊处跑出来,飞扑到姜严著的身上:“小著阿姊!我整整的十年未见你了!”
姜严著早瞧见她跑过来了,笑着抱她转了一圈才放下,看着这来人的面庞已是大人模样,但甜甜的笑容还和少女时一样,峨眉杏眼,正是晋王姬燃。
她也不让姜严著行礼,只是拉着她到正堂吃茶叙旧,姜云璎跟在后面问姬燃道:“你们十年未见?我记得你几年前曾去过益州呀?”
姬燃笑道:“去是去了,可惜未曾见到。”
姜严著回忆道:“我也是后来才知道的,那时候我带队巡边,遇雪崩被困多日,若不是殿下私自离京到益州,闯中军大营下死命令增援,此刻我们怕是阴阳两隔矣。”
姬燃叹了口气:“只可惜你回到营地时我已被嬴都护送回京了,近在咫尺却不能一见。”
姜云璎在一旁插嘴笑道:“这事我记得,被‘遣送’回来,还被皇上罚了半年禁闭。”
姬燃忙朝他摆手:“这没什么,本来我也不大出门,有过自当受罚。你别在这里了,去小厨房瞧瞧午饭安排好没有。”
姜严著听了有些难过:“后面这事我竟不知,你信里也从未提起。也是,擅自离京到军区,怎么能不被罚呢。”
姬燃低头一笑:“嗐,都是过去的事了,休要再提。我就是不想他提起来,谁知道他嘴这样快。”
正说话间,只见一个衣着鲜明的老妇人来到堂屋,姜严著见是姬燃的养娘,忙站起来问候:“姚妈妈,这一向身上好?”
姚妈妈满面笑容道:“老身一切都好,多谢将军记挂。菜已齐备了,请移步饭厅吧。王后亲自到酒窖选酒去了,特吩咐老身来请。”
姬燃也站起来拉着姜严著边走边说:“来吧,你最会品酒,也尝尝我自家酿的醉蓬莱。”
一时到了饭厅,姬燃也不坐上首,径自坐了主位,让姜严著坐在客位,姜云璎抱了一坛酒来,在末座打横相陪。
姬燃叫姚妈妈带着一干执事人,都远远退了下去,桌上只由姜云璎布菜筛酒。
因都是幼时玩伴,尽说些童年往事,好不快意。
酒过三巡,姬燃已是满面通红,对姜严著说道:“前些日子有光禄大夫因劝皇上立储被贬黜之事,你已知道了吧?这些年也不知有多少人因此获罪,他总是这样,像防贼一样防着我。”
姜严著握着她的手劝道:“我知道殿下心里苦闷,但越是这样时候,越要沉得住气。”
姬燃连连点头:“我明白,我都明白。说这话也只是因为你在这里,平日里就连在璎弟面前,我也很少提起这些。”
说罢又指着自己身上穿的道袍说道:“我今年二十有一,正该是建功立业的时候,却整日只能在家求仙问道。朝政庶务我一句不能多问,一个门客没有,我姨妈的军权也因我的缘故交了出去,就这样,他还要时刻防着我。看来只有等我哪天死了,他们才能放下心。”
姜严著听罢拍了她手背一下:“哪有这样咒自己的,快不要混说。”
姬燃凑近她低声笑道:“我之所求,小著阿姊最最清楚,但眼下境况,我也只好蛰伏。可笑他这样一味只知道防我,却没发现真正能威胁到他的另有其人,我急着成亲开府离开皇宫,也有此顾虑,我相信要不了多久,洛阳就要变天了。”
正待姜严著要追问,却见她十分支持不住,伏在桌上睡了过去。姜云璎只好将姬燃抱起送回房,请姚妈妈陪姜严著到花园散散。
她在花园逛了一回,酒已清醒,在姚妈妈服侍下,简单洗漱整理了一番,来到后院祭堂,悼念晋王生母姚皇后。
姜严著没见过姚皇后,姬燃也没有见过,因为她生下姬燃第二天,就因产后血崩薨逝了。
看着她的画像,想起往日听到的关于她的传说,姜严著心里想着,若姚皇后还在,必不会使姬燃陷入如今这样境地,不禁悲从中来。
祭奠罢,她随姚妈妈回到偏厅吃茶,此时姜云璎也来到偏厅陪着。
姜严著见他有些心不在焉,自己也无心吃茶,便站起来道:“你抛下她在这里,我也心里不安,你还是回去照看,我酒已醒,这就回去。”
姜云璎还是坚持和姚妈妈一起将她送到大门外,见她上了车方回。
回到鹿园,郡公见她白日吃了酒,晚间食欲不佳,只胡乱喝了一碗桂髓鹌鹑羹,也并未多问,吩咐执事人好生送她回房休息。
姜严著回到梅香院,洗漱过后躺在床上,想着白日里晋王说过的话,辗转反侧,至天亮才昏昏睡去。
这一觉她睡得极不踏实,总是半梦半醒,时而梦到行军打仗,时而又梦到晋王醉泣。
她破天荒睡到了日上三竿,坐起来竟忽然感觉天旋地转。
[1]“宝剑锋从磨砺出,梅花香自苦寒来”,此句不是古语,最初出现于上世纪六十年代早期,1983年中国民间文艺出版社《俗语》权威著录,本文中原句引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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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随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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