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吉讨厌下雨。一到雨天，他的膝盖就疼得要命。
唯独克莱诺最不缺的就是没完没了的雨水，潮湿的空气不仅让人浑身不舒服，路面也变得泥泞难行，即便是铺了石子和砖头的官道，也不见得有多好走。
好在这段艰难的旅程已经结束了，韩吉刚刚抵达许久未见的克莱诺首都，谢尔维提卡。这是他自从年幼离开起第一次回来，已经时隔六年了。他还有要找的人，还有要算的账。
“下一个。”
艳阳高照，卫兵队和教士正对准备进城的人们逐一搜查问询。韩吉应声走上前一步，望向面前一个面相还算温和的士兵，他胸口的皮甲上贴了一束羽毛，应该是这个小队的队长。
队长虽然刚才喊了下一个，但是手上拿着的羊皮纸和羽毛笔并没有停下，也不抬头看一眼韩吉，就挥挥手让两边的士兵上前对韩吉进行搜查，一旁随行的教士也目不斜视地盯紧韩吉。
不过韩吉也没带什么贵重物品，除了身上穿的衬衫和夹克，剑麻裤子和带高帮的马靴以外，背上背着的行囊装的是一件厚重的熊皮大衣和一些吃剩下的食物，行囊本身很厚实，由精加工数次的动物皮制成，质量蛮不错，但里头装的主要是小半块大饼和几个路上捡的野果，腰间别了一个水囊，兜里还有零散几个钢镚。一看就是一个普通的旅人。
“这个标记，是哪个家族的人？”士兵发现韩吉的行囊上竟然有一个奇特的标志，是一个十字星，斜方向绕着一个圆环。这让士兵很吃惊，他小声问向另一个士兵。
“不知道，没见过……某个满门忠烈的地方贵族吧。”另一个士兵不怎么在意，或许，四海为家的乞丐在战场上捡到了曾经贵族骑士的用品这件事对一个老练的卫兵来说已经司空见惯了。
不过，那位教士看到了这个标记之后，倒是迅速离开了。
队长听到了他俩的小声低语，抬头看了看那个行囊，也没有让他提起什么兴趣，“姓名，家乡，进城目的。”他快速问道。
“韩吉·艾恩，谢尔维提卡北边的山头上，来打听扎利斯·欧良的下落。”
听到说来自首都旁边，这位队长才缓缓把手上的工作停下，抬头打量起了眼前的年轻人。
他下巴上寥寥几根胡须，似乎是这些年刚长出来的，脸上也没什么皱纹，深黑的双眸一刻也没有离开过前方的石板路，仿佛要用眼睛把这些石头给狠狠地踩碎了。
“这年头，四处寻仇的人可不少，”队长尖酸地叹了口气，嘴都要歪到脖子边上去了，又甩了甩笔头，继续往羊皮纸上摩擦，“但是记住了乡巴佬，这里是首都，进了城，我们都会盯着你们。不准携带兵刃，不准穿戴护甲，不准惹是生非。”
说完他把笔头顿了顿，竟然还抬头向韩吉抛去一个鄙夷的眼神，“听明白了吗？”
“知道了，长官。”
韩吉没有移开视线。
刚步入谢尔维提卡的人很难不被西敏寺吸引去注意力，这是一座位于城南市中心的教堂，从南门进城的人们站在城墙外都能远远望到它。不仅平日里吸收人们络绎不绝的忏悔，摩天碍日的主塔楼甚至还能嚣张地跟王宫——皇室的象征抢夺着天堂的辉光。
城里有了石板和砖块铺路造墙，总算是没有外面那么难走了，那些拔地而起不止一层的楼房从几年前零星几栋变成了如今直接能构成两边街道和商铺，楼上有人在生活，多是在窗前嚼葡萄和杏子的妇人和小孩，偶有看报纸的老头，楼下则是肉铺、水铺和铁匠铺。下水道改善得还不错，现在大街上已经闻不到什么味道了。
韩吉坐在重新修缮好的太阳酒馆的门外桌边，一边抿着他一点也不爱喝的酸酒，一边慢慢欣赏这里的一切。除了最后那一次以外，过去都是在城外的小山头远远地眺望，从来没有真的在这里的大街小巷走过。
把陶瓷杯里的酒往嘴里倒光，韩吉重重地拧巴了一下眉心和嘴巴，好像这液体下肚的过程真的很痛苦。然后他揉了揉右边膝盖，站起身来往酒馆里面走。
即便和记忆中只来过的那一次相比，这里还是变化了太多。整个给人的感觉不再是那件破旧阴湿的小酒馆了，除了直观上更大的面积，四面墙也刷上了防腐的蜡油，柱子两旁的黑铁烛台，桌椅板凳换成了崭新的木材，客人们的餐具也不再是暗沉晦涩的金属盘子，而是优雅的陶瓷和玻璃，甚至北墙上还挂满了各种花哨的剑盾，来自常客中的雇佣兵集团，或是爱显摆的领主富商。除了名字相同以外，根本就是另一家店。
韩吉似乎被墙上一把阔刃的双手剑吸引住了，他放下酒杯径直走过去，仔细观察着剑锋上奇怪的纹饰和开槽。这把剑同旁边的其他兵刃摆挂得很远，并且黯淡的环境下它的表面竟然能如液体一般浮光跃金，随波流淌。他伸出手想要去触摸剑身，但凝滞许久之后，只在空中慢慢地来回晃动了一下，像是在抚摸过去的记忆，就又收回来了。
他的嘴角凝固在一个勉强的笑容上。
“这是上周从前线带回来的，”一个离这里坐的近的酒客突然把杯子转过来，似乎很自豪地介绍道，“怎么样，很漂亮吧，东方铸剑师才能做出来的光彩，这里为数不多的真的上过战场的兵器。”
“嗯。”韩吉没有看他，静静地注视着剑刃上的花纹，“我有个朋友喜欢用这样的剑。”
“哦？朋友？是东方人？”那人显然来了兴趣。
但韩吉只是低下头，闭上眼睛悄悄地微笑，然后不理那人，走到了吧台。
他左手还拿着刚才喝酒用的杯子，顺势放在吧台上，还用很不自在的动作在杯子下面压了一块钱币，然后装模作样地敲击起了吧台桌子。
酒保是一位女性，穿着背带裤和麻布的衬衫，黑色长发，右边被整个向后梳过去，给人干练清爽的印象。
“……咳，劳驾。”
韩吉先是有点夸张地四处张望了一下，然后若无其事地从兜里摸出一个银币，在吧台椅子坐下的同时慢慢地把银币推到身前，顺势用手撑着脸，眼睛还故意没有看向酒保。
最后甚至用手指在桌子上敲了敲。
酒保被他一整套动作逗得很难忍住不笑，轻轻咳了两声之后把手上正在擦拭的一看就很贵的金属酒器放下，拿出了一个不起眼的陶瓷杯子，准备给韩吉倒满。
“未成年？”她问道。
“啊？不是啊。”
“那就是新教徒，你们的戒律可太严——”
“也不是……为什么这么问？”
“我看你鬼鬼祟祟的，喝酒还这么不痛快。”
总算反应过来的韩吉有些无奈，“我不是要买酒，我是想打听点事。”
“哦？什么事？”酒保这才抬起头来，又撩了一下右边掉下来的长发。
“这家店……呃，考伯特·艾森瓦尔，你听说过这个人吗，他以前是——”
“你认识考伯特？”酒保突然提高了音量，附近一圈的客人都被吸引了注意力，夸张的反应把韩吉也吓了一跳。
好在是没什么人在乎，考伯特这个名字最终是消散在酒馆里了。
但是还没等韩吉回过头来，酒保的神情突然又变得诧异，竟然还夹杂了畏惧，像是猛然回想起什么事情一样。她伸出颤巍巍的手，好像要向着韩吉朝圣去，嘴也失去控制地半张开，手却一度停在半空中，许久后又缓缓放了下来。
“……是你，你回来了。”
与其说她是从知识与经验中认出了他，不如说更像是，从记忆的长河里回想起了他。
韩吉的头微微摆动，他好像也努力回忆了，但却完全没有用。
“我记得你。那天……你也在。”
韩吉这才瞪大了双眼，理解了酒保的话。“你是……”
“我是，考伯特家的那个小鬼，”酒保的眼神突然柔和起来，如同把韩吉揽在了怀里，“那天我们见过的，我叫福克斯。”
韩吉更加用力地挠头。听她说得头头是道，自己却一点印象也没有。
“你……你没有印象吗？我跟你们那个女孩还……”福克斯慢慢说道，“对不起。”
“……没事。”韩吉低下头，轻轻地说道，“那场爆炸也波及到你了吗？我们怎么没找到你。”
“不，我当时……就是死了，死在了二楼上。埋我的人说，已经在往我身上铲土了。他们做梦也想不到已经那样的人还能活过来。”福克斯回忆道。
韩吉愣在桌前，眼神不断游移颤抖。“那我当时……”
福克斯小心地点了点头。
韩吉突然想起了一种可能性，猛地站起来，“那或许——”
福克斯却淡定地摇了摇头。
韩吉怔在原地。
福克斯轻轻地晃动手中一个精致的玻璃圆球，让它反射的光线悄无声息地隐藏她眼角泛出的光，“我们尝试过了。教会的人帮助我们……呃，多少算是重建了酒馆，但是搜索遗体的工作持续了五天，你的那几个同伴都没有被发现。”
“那考伯特……”
福克斯又点点头。
韩吉不再言语，只是拿起酒杯，饮下了一大口，让苦涩和酸楚的灵魂尽情地折磨他。
然后便是凝固一般的寂静。比过去更加澄澈明朗的大堂，却照不亮人们心中的阴霾。
“走吧，今天不上班了，他们给修了个纪念碑呢，去看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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