丝竹声起,寿宴开席。
宰相府寿宴不若往日的家宴,一人一只小食案分而食之,而是十几人围坐一张方形食床会食。
仆婢们鱼贯而入,为每一桌客人奉上丰盛的宴席。
崔婉早按捺不住想见识一下宰相府做寿的吃食,据说宰相府的厨子可是皇帝赐的一名御厨,此时她瞧着已经上桌的菜色,果然非同寻常。
光明炙虾、巨胜奴、水炼犊、玉露团……
崔婉和崔英默契地一个对视,皆感受到对方猛咽了一下口水。
却也只能干瞪眼,暂不能动筷。
此时坐在宰相夫妇二人左下首一桌,一个宽首阔面,大腹便便的中年男子直起身,举杯代表众人向宰相夫人献上祝词,所有宾客亦同执叉手之礼随男子齐声唱道:“原裴相与夫人如月之恒,如日之升,如南山之寿,不骞不崩,如松柏之茂,无不尔或承……”
裴相爷和夫人眉开眼笑,举杯向众宾客敬酒致谢,满面红光,可谓志得意满。
崔婉见那领头唱贺的中年男子旁边坐着的正是武延基,便知此人定是刚当上礼部尚书的武承嗣了,幸亏武延基生了一副好相貌,不肖其父,反倒他堂妹武从蓉与武承嗣长得更相似一些,但都说女大十八变,或许包子长大会变好看也说不定。
崔婉如此胡思乱想着,忽地武延基再次朝她望来,又是对她咧嘴一笑,这回倒是把崔婉看愣了,不知不觉间檀口微启、目露讶然之色,一时都忘了做面部表情管理,武延基见状冲她挤挤眼,促狭地笑了。
或许是发现到武延基的不同寻常,在他靠后一桌,坐在武延基对面方向的裴光庭,顺着武延基的目光,也向崔婉而来。
而这次,崔婉却觉得裴光庭的目光冰冷中带着点点森然,叫她心头为之一凛,暗道刚才她果然看错了,这样寒如冰雪的人,怎么可能会对她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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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那日从宰相府回来,月余时间,府上无任何异常动静,想来她阿兄并未将寿宴上发生的事告诉府中大人,崔婉也终于把心放了下来。
安心地又度了些许时日,秋风渐起,大约是秋高气爽,心情亦善,皇帝宣旨大赦天下,改元为光宅。旗帜改从金色,饰以紫,画以杂文。改东都为神都,又改尚书省及诸司官名。
虽然是皇帝下的圣旨改的年号,可谁都知道这是太后的意思,一年里改了三次年号,年号换不停,自己几个儿子名字也改来改去,崔婉不由感叹武太后实在是对改名这件事甚有执念,也不知是取不到满意的名字而更换频繁,还是对所有名字都太满意,要把自己想出来的都用一遍才过瘾。
仲秋时节,金桂飘香满神都,皇帝大赦天下,普天同庆,正是当等到那夜静轮圆之时,把酒赏桂的好时节。
可未及人们将此等丹芳熬成佳酿,朝中却有大事发生了。
已故司空李勣之孙,柳州司马李敬业伪称扬州司马,杀长史陈敬之,据扬州起兵,自称上将,以匡复为辞。
急报传来,满朝文武为之震动,太后更是震怒非常!
也不怪太后震怒,虽她心知高宗皇帝大行之后,她一介女流想独断朝纲,主政大唐,定会招来异动,所以这一年里她才会几番出手,将暴乱的可能性降至最低。
可在她以为大局已定,如今的新皇帝李旦是个温驯且识时务的聪明人,武后自觉可高枕无忧,改了年号示人以朝廷之新气象之际,她最意想不到的人叛乱了。
李敬业为李勣之孙,李勣便是大唐开国名将,凌烟阁二十四功臣徐懋功,因深得太宗皇帝信重,而被赐予国姓李,李勣从早年投身隋末瓦岗军起义开始,一生进行过多次政治投机,屡次易主而伺,却从未踏错一步,更未曾留下半分不忠之名,反而被世人盛赞其厚德忠义,太祖李渊更是称其为“纯臣”,可见其为人处世之大智慧。
而在废王立武的过程中,他再一次以超常的眼光选择站队,在所有老臣重臣无一人支持武昭仪的情况下,他以一句“此乃陛下家事,无需问过旁人”,四两拨千斤,直接让当时的武昭仪顺利登上后位。
李勣自那时起也成为高宗皇帝和武后最敬重之人。而他同时也是大唐开国功臣中,少有的得善终的一个。
武太后无法相信以李勣如此家风,竟会出一个反贼!
承袭了李勣英国公爵位的李敬业,此番因事获罪被贬柳州,去柳州上任途中,行至扬州,竟伙同魏思温、骆宾王等几个同样被贬的官员,以挽救恢复庐陵王李哲的帝位为借口,聚兵十万发起叛乱。
大才子骆宾王更是亲著檄文《代李敬业传檄天下文》,发至各州县。
太后怒召朝中大臣商议应对之法,问策首相裴炎,谁知裴炎不谈如何平叛,反倒趁机进言道:“皇帝已经成年,却始终未能亲政,才让小人有了造反的借口。如果把朝政还给皇帝,叛军不用征讨便会自行瓦解。”
御史崔詧当即弹劾裴炎,道:“裴炎身为顾命大臣,不思讨平叛乱,却让太后还政,必是怀有异心。”
太后正发愁最近裴炎极不安分,前几日反对她立武氏七庙,追尊武氏先祖为王,还直言将她比作吕后,更有密报说裴炎欲趁她游龙门之时,以武力逼她还政皇帝。
此时御史一弹劾,武后当即顺势以密谋勾结李敬业之名将裴炎投下诏狱。
裴炎谋反的证据也很快就有了——参与李敬业叛乱的主谋之一,矫诏斩杀扬州官员的监察御史薛仲璋正是裴炎的亲外甥,薛仲璋近日下扬州监察,也确是经裴炎首允的。
裴炎百口莫辩。
十月,武则天将裴炎斩杀于洛阳都亭驿,抄没其家产。不久后,曾为裴炎申辩过的官员相继获罪……
崔婉遥想三个月前,她还在宰相府吃筵席,那时的裴宰相春风得意,宰相府门庭若市,不过百日,却已曲终人散,门庭寥落。
其时人们唱着祝贺之词,恭祝裴相爷福寿延年,又有谁能猜到当初送上的寿联底色未褪,宰相却已身首异处。
这是崔婉第一次切身体会到政治的残酷性。
原来生在官宦之家,这些事情竟离她这么近。
崔婉心中不由有些惶惑不安,在书房呆了一整天,都写不出一副看起来像样点的字,手上的书册更是一页都翻不过去。
“小娘子,翠屏姐姐来传太夫人话,让你现在去祠堂一趟。”玲儿进来传话,面露不解之色。
“祖母让我去祠堂?可说了是何事?”崔婉悬腕执笔,刚刚点的墨顺着毫尖滴落而下,在写了一半的纸上晕开了一团黑花。
“奴婢不知。”
崔婉擦了擦手,理了理衣裳,随着翠屏一路走去了祠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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