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三水,年七岁,身高约三尺七寸,不胖不瘦,脸圆耳阔,右边眉尾有一颗绿豆大小的黑痣。失踪时穿褐布衣裳,灰黑的直筒裤子,右裤脚有手掌大小的补丁。”
奎四眉眼比奎三深邃,性子比奎三沉闷,脑子十分聪明。
尤其有过耳不忘的好记性,廖迁正是看重这一点,才格外器重他。听后满意点了点头,又问:“你觉得此案和前两起失踪案有关系吗?”奎四想了想,有些迟疑:“按理说,应该是有的。”
廖迁听出言外之意:“你是觉得有问题了。”
奎四说:“按理说拐卖幼童的必然有个接手的人,才好运出到外地,所以参与者至少两人。”
“可相隔九天,又出现一起失踪案,并且案发地点相隔如此远,那就不止两人了,至少是在三人以上。一个负责拐,一个接应看顾,一个往外运送。”
“而问题就出在此处了,前两起案子,六岁的阿曹寄人篱下,常遭姨父姨母虐待,十三岁的薛花无父无母,靠邻里偶尔的接济帮助为生,案发之后大约过了四五天,才有人来衙门报案,显然人牙子事先很了解情况,极有可能就是同乡之人。”
“而这第三起案子,郑三水的母亲李氏非常爱护儿子,不仅找了一夜,第二天就赶来报案,并且她…”
奎四忽然停顿,廖迁追问:“她是如何?”
奎四面色有些纠结,犹豫地说:“我觉得…她是一个非同寻常的女人。”
廖迁有些惊讶地看他一眼。
奎四在衙门也这么久了,什么人没见过,能作出“非同寻常”的评价,想来此女是不简单了。
奎四又道:“她说,她手中有现银百两两并桑田三亩,希望人牙子把郑三水完好无损地还回来,她起誓不会追究。”
廖迁顿觉荒谬可笑:“她希望我们把这个公示出去?”
心中那一丝期待也烟消云散。
官家岂会大张旗鼓做这种事情,那不是摆明了同流合污。
奎四面色严肃:“不,她是来找老大你的。见你不在,她才让我转达给你。”
专程找他?这倒是奇了。
廖迁心中升起一丝古怪:“她究竟想做什么?”
奎四没答,而是先去关上门窗。
屋内瞬间由明转暗,只从窗缝中泄出几射光,斑斑驳驳地晃动。
见他如此举动,廖迁心中的古怪更加浓烈。古怪之余,还有种不好的预感袭来。
“说吧。”廖迁冲着奎四略一颔首。
奎四重新站到廖迁对面,竟然有些紧张,“李氏给了我这个…”
他声音极轻,若有似无飘在空气中,同时从袖中摸出一个什么东西,指节出于用力有些发青。
奎四向来沉稳持重,从前无论多险多凶的案子都面不改色,眼下却有些失态了。
廖迁带着疑惑,垂下眼眸。
奎四指尖轻颤着,张开五指。
在他的手心,赫然也是一块黄玉。
而且是一枚用黄玉雕刻好的玉印。
青阳县中,云笈山下的通远乡矿场盛产黄玉,上品栗黄玉极受文人政客喜爱,稍加打磨雕琢之后,用以刻玺刻印,玉色越是澄净越能说明身份之尊贵。
最为出色的,莫过于今早工人所示的那一枚,色泽醇厚,观之莹润生辉。而最为下等的,就如奎四手中这块,玉色浑浊陈旧,打磨过后也还是粗糙。
玉印一般或刻神兽或刻山水,这枚印身上却斜刻着一柄长剑,插于一滩乱石之中。
奎四好像不堪重负似的,手抖得厉害。
廖迁声音有些干涩:“…别动。”
似是不敢相信自己眼前所见之物,他迟疑地伸出手,将那块玉拿了起来。
手腕轻翻,窗外阳光越过他的眼睫,那双漆黑的瞳仁正清晰地颤着——
长方的玉印底部,刻字被人故意毁了去,只余一片狼藉的刮痕。
见此,他竟松了口气。
廖迁闭了闭眼,握住了那玉印。奎四观他的反应,心中猜测已然证实,急切道:“头儿,这是…”
廖迁缓缓摇头:“斯人已逝,毋要再提了。”
奎四一怔,随后落寞地垂下睫毛。
廖迁却陷入沉思之中。
这东西已经消失了整整九年,为何会出现在一个农妇手中,而且…
偏偏在这个关节。
廖迁不得不深想,越想越是脊背发凉,问奎四:“她想用这个做什么,和你说过吗?”
“她交给我这玉印时,是避开他人的,接下来的话也是同样。她说希望头儿用你的路子,把先前那个消息放出去,只要能传进那个人牙子的耳中,其余都不用我们管。”
廖迁握紧了冰冷的玉印,坚硬的棱角硌得他手心发疼,也让他头脑清醒,在心中不断地想:“她是想让我念及旧人,还是威胁…亦或者两者都有。”
她所说的“路子”是指访行打行?还是更加讳莫如深的存在。
“头儿?”
廖迁回神,反应过来攥得过于紧。
奎四眉间浮着一抹担忧,“您没事吧?”
廖迁将玉印在眼前转了一周,感叹还真是物是人非,他自嘲一笑,将玉印又交给奎四。
在奎四不解的目光之中,他说:“把这东西还给李氏,就说此事我无法办到。还有,去查一下九年前她在住在哪儿,认识哪些人,切记行事谨慎一些。”
奎四正色,领命说“是”。
廖迁最后看了一眼奎四手心,转身离开。
从吏房出来之后,李巍的长随找到他,躬身禀报:“县丞有请”。
青阳县的知县常年病重,大事小事都由李巍这个县丞代理。李巍是浸淫官场的老油子,深谙任使分授的道理,遇到什么事首先把主簿、典史、总捕头等人齐聚一堂,大家一起拿个主意,之后有什么责任自然也一起担。
廖迁太熟悉这句“县丞有请”,便没有多问,跟着长随到了县丞衙。
踏进院门,一个衣着朴实的老人,正背着双手,立在一幅青绿的山水画前,驻足凝望。
观之四下,竟没有旁的人。
廖迁按捺住心中疑惑,拱手道:“李大人。”
李巍转过身,他须发皆已花白,眼角皱痕深刻,一双眼睛深嵌入眼窝,面容深邃慈祥。
他语气温和:“来啦。”同时一挥衣袖,免了他的礼。廖迁直起腰,开门见山便问:“大人找我何事?”
“朝廷对池州布政使司左参议的任令下来了,抄送了一份到我这儿。”李巍从案前拿起一道敕牒,意味深长地递给他。
“我想在公之于众之前,应该先让你看看。”
这句话说的很有意思。左参议是三司的官员,常被委派分管某一专项事务,青阳县也是池州大县,知县的职权就这样空悬着肯定不行,一直由县丞代理也不合规矩,不如就调来一个左参议坐镇。
这本在情理之中,也早有预料。李巍的这话却好像要提前敲打敲打他,有点防患于未然的意思。
廖迁心中百转千回,面上却恭敬地接过。
展开敕令后,上面内容果然非同寻常,很值得李巍如此费一番心思。
“查得原任礼部尚书赵疏华,年四十有二…改授池州布政使司左参议,分巡漳泉道,署理青阳县事…”
“赵疏华。”
廖迁的目光落在这个人名上,捏着敕牒的手有些发紧。良久,他抬起头,浓长的眉毛下,一双眼睛如摄寒星,“怎么会是他?”
“我就知道你会是这种反应才找你过来。”李巍叹息一声,走到他身边。
他十分感慨地道:“从正二品下调到从四品,贬谪力度之大,历来少有,听说还是圣上亲下的敕令,想来他是触了什么霉头。”
廖迁不作反应,只是长眉紧拧着。
李巍话锋一转:“不过,纵然赵疏华被贬来此,但他是我们的上司,俗话说官大一级压死人,再则,只要那位仍坐镇朝中,赵疏华回京不过早晚的事。”
廖迁看向李巍,“大人这是何意?”
李巍听他语气凌厉,也冷肃了眉眼:“你已不是当年的毛头小子,年纪轻轻就有如此地位和成就。廖总捕,不要让一切付诸东流啊。”
他的手落到廖迁肩上,重重按了按。
廖迁落下眼睫,一时未作应对,仿佛正在心中权衡利弊。
李巍了然转身。
在他身后,廖迁抬眼看向那幅山水画,只见峙立的峰林之间横贯一条浪水涛涛的长江,一只木舟在急水中穿行,右上题了三个字——下江陵。
虽岁月流逝,墨色黯淡,笔锋的峥嵘却没有半分减退。
他冷不丁出声:“大人这幅画是何人所赠?”
李巍停住脚,扭过头将精锐的目光射向他,“你想说什么。”
廖迁神色自若:“李大人是荆州江陵县人,少年便离家,在青阳留任数十载,这幅画挂在这儿,一般人只会觉得大人思乡情深,不会多想。”
他直视着李巍,“但若是有心人稍加探查,便会知道从前有一个人与大人同样年少离家,同样曾在这个衙门任职…”
“你!”
李巍双眼圆瞪着,却挤不出第二个字。
廖迁清晰地看见在他眼中,在恼怒、惊诧种种情绪的掩盖之下,是深刻骨髓的惧怕。
恐惧,才是李巍今天找他的原因。
此人贯行中庸之道,向来隔岸观火。而衙门里这么多号人物,李巍唯独害怕他,毕竟在他心中,自己仍旧是那个不可控的、极其危险的少年。
廖迁盯着李巍,像是为了印证他心中所想,一字一字地说:
“也同样,来自荆州江陵县。”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