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靠近一个村庄的入口处,师傅熟练地左右探看了一阵,咻一下,滑入低矮的山坡之下去了。孟蓑还没反应过来,车子已经稳稳地停在了一棵巨大的古树下。
“到了?”孟蓑四下张望。
“没呢,车子引擎好像出了点问题。”
说着,他就去查看车子究竟哪里出了问题。
孟蓑有点无措,这里看起来异常质朴,似乎并没有什么能够载人的出行工具。眼前,是一路向南的、狭窄但崭新的水泥路。四周大约都是稻田,然而此时看起来像一片寂静的荒野。零星有几辆汽车占着窄窄的过道,靠着墙沿停放着。他瞟了几眼,都是外地牌照的车子,大约都是回乡过年的。倘若师傅把他扔在这里,他恐怕只能学古人去村里借宿一宿了。
“那怎么办?”
“先下车吧。”
“能修好吗?”
“不知道。”
师傅绕着车子转了几圈,神秘兮兮地这儿摸摸、那儿敲敲,甚至连后备箱里的家伙事儿都拿了出来,看起来很专业的样子,孟蓑觉得或许耽搁不了多少功夫。
半晌,摩的师傅终于下了诊断,挠了挠头略显抱歉地说道:“不好意思,小伙子,天太冷了,这个车子大概是冻坏了。”
孟蓑:“……”
“这里已经到良湾村了,二组就是沿着这条路一直走,走到能看到一条很宽的河的地方,右拐,没多远就到了。”
孟蓑抬眼看了一下,这条路简直像是通天大道一样,笔直地戳向天边,仿佛根本没有尽头。夕阳西照,荒野一片艳丽的金黄,而这条新修的、横亘其中的水泥路,宛如池塘里的死鱼,寂寂地翻着鱼肚白。
然而摩托车已经确实没法再开了。
他不禁开始有些恼怒,混杂着焦急与无措,整个人几乎是原地打转起来。
下一秒,从旁边低矮的砖瓦房里,钻出来一个年岁很大的老伯,端着碗,惬意地和摩的师傅用方言交流了起来。
孟蓑听不太明白。从他们的肢体语言来看,应该是在聊车子的事,老伯还幸灾乐祸似的笑了一会儿。从对话中他大概了解,自己似乎是这个师傅的第一单客人。
孟蓑只是站在一边静静地等待着,因为除了等待,他也别无他法。
“这趟,你就给十块钱吧。”
“我不认路。”
“你不是去二组吗?不是跟你说了,往前笔直走四十分钟就到了。”
孟蓑还是没动,期待着摩托车能突然死而复生。
不多会儿,摩的师傅掏出手机,一阵寒暄之后,像是找到了人解决问题。很快,一辆电动三轮车从南方那个望不到头的天际遥遥驶来,孟蓑甚至想着,天神降临也不过如此了吧。
三轮车上侧出一个青年人包裹严实的脑袋,听声音应该岁数很轻。他们用非常别扭的普通话交流起来,这下孟蓑全听明白了。
“真是不巧,镇上拉了个人,车子冻坏了。”
“他去哪里?”
“二组。”
“我刚从二组过来,送个人回大泽镇上去。”
那人说着,转向了旁边站着一动不动的孟蓑,“小青年,要不你等会儿我,最多一个小时,我也就回来了,到时候把你带上。”
孟蓑迟疑地问了一句,“你真回来?”
那探出来的脑袋笑得几乎是抖了两下,甚至笑出一些荒谬感来,紧接着旁边的老伯插了一句嘴,“这话说的,他家就在二组,哪能不回来啊!”
摩的师傅看孟蓑迟疑的样子,大约也怕他不给这一趟的钱,也积极地插嘴问道:“还有没有别的车子嘛?什么车都行。”
青年人没来得及回答他,把着车龙头往旁边靠了靠,北面汇过来一辆白色面包车,路太窄了,孟蓑一直踮着脚站到了路旁的泥地里,脚尖踩在农家人种的青菜上。
本以为会车的时间应当很短暂,可车子一和三轮车错身,竟就地停了下来。
孟蓑一下子没站稳,“哐”一声连人带包趴在了被寒风吹得冰凉的铁皮上,脸骤然被冻得失去了痛觉,整个人像一条被狠狠拍在案板上的鱼。
他耳朵嗡嗡的,听到有人又在用方言讲话。
他不禁腹诽起来:有没有搞错啊,为什么这里的人都喜欢把车停在马路中间唠嗑啊。
等他从狭窄的缝隙里挤出脑袋来,摩的师傅已经绕过来寻他了。
“小伙子,真是不好意思!刚那段路你还是给十块钱好了,剩下八块,你给邮政的这位师傅,让他载你一程,你看行不行?”
“能把我载去二组吗?”
“能,他一会儿就停在二组的便利店门口,你直接右转走五分钟就到了。”
孟蓑看着他不说话,两只手缩在羽绒服的袖子里,捂了捂冰凉的脸颊,然后用围巾把整张脸包裹了起来。
“小伙子,大过年的,我真的不骗人。”
孟蓑瞪着眼睛,心里已经应承下来了,只是嘴上一直没开口。他挪了挪脚,感觉鞋子莫名重了些许,他低了低头,看到左脚一圈的淤泥,不禁皱了皱眉。
“小伙子,大过年的,你看,这么冷的天,挣两个钱不容易。”
孟蓑一边怔怔地点头,一边在水泥地的边缘剐蹭着鞋底的淤泥。
他时不时地打量那辆锈迹斑斑的白色面包车,遍寻车身也没看到“邮政”的字样,心里不禁又迟疑起来:“这不是邮政的车吧?”
“邮政的车不够用嘛,干的就是邮政的活。你放心,师傅是有文化的正经人。”
“我不是那个意思。”
孟蓑掏了十块钱给摩的师傅,然后拉开面包车副驾的车门。
座位有些倾斜,他感觉整个人都深深地陷在了座位里。他垂眸看了一眼,还好脚垫上本来就有很多干裂了的泥垢,于是他心安理得地把脚踩在垫子上。
北风这时已经被完全隔绝在了车子外头,但车里温度依然很低。司机几乎是埋在了衣领里,帽沿上厚厚的毛遮挡了整张脸,看不清长相,他正沉默而专注地发动着车子。孟蓑向后张望了一下,发现车里还有一个人,躺在货物中间,身上盖着厚厚的军绿色大衣,似乎正旁若无人地蒙头大睡。
“去二组啊?”
声音是从后面传来的,原来他没睡着。
“嗯。”
后面那人还是没有起身,继续用浓重的乡音问道:“大过年的,怎么一个人走亲戚?”
孟蓑懒得解释,顺从地应了一声,“嗯。”
那人嘿嘿一笑,领悟了什么一般,“哪家的姑娘啊?”
孟蓑皱了皱眉,一时半会儿不知道怎么接,尴尬地笑了笑,整张脸往灰色的围巾里埋了埋。
那人笑得更肆意起来,“到底年轻人,还不好意思了!”
孟蓑听见驾驶室也传来极低的一声应和式的哂笑,便再也没有开口了。之后的二十多分钟,他们都没再说话。孟蓑甚至不自觉地庆幸他们的沉默。
金色的荒野已然遁逸了,昏盲的灰色笼罩着村庄、道路和河流,如果有河流的话。这大概就是辽阔平原的冬天了,孟蓑想。
他的脑海里骤然浮现出**年前的那个冬天——寂寂东去的河流和混沌的天搅活在一起,梁江雪站在庭院里,用极其潦草的口吻抱怨道:天色好灰啊。
那天的灰没有这么厚重,好像还要更轻、更薄一些,孟蓑想。
车速终于渐渐慢了下来,孟蓑跳下车,猎猎的北风再次围堵过来。
他笼了笼衣服和围巾,把自己紧紧包裹起来。天越是冷,他的手就越是不配合,摸了半天都摸不出钱来。幸好,这会儿,两个师傅都从车上下来搬货了,一时也腾不出空来找他要钱。于是他一边翻找着零钱,一边站着看。货物很少,他们潦草地摆在了便利店的门前,老板出来递了两支烟,热情地笼着打火机的蓝色烟火凑上前去,替他们点着了。
一阵雾立即蒙在孟蓑的眼前,钱终于掏出来了。
一个半抿着烟头的、含糊朦胧的嗓音传到他耳畔,是那个驾驶员的。
“天色好灰啊。”
孟蓑几乎是下意识地抬头,现在,他终于看清了那人的脸,递钱的手骤然攥紧。男人用那只还戴着皮手套的笨拙的手,拽了两下纸币,没拽动,于是皱着眉望着他。
“怎么了?”又是含着烟头的、模糊不清的声音。
可孟蓑知道这声音无比清晰。
这声音叠着无数的碎片闪回,从弯折的时空中猛地向他抛掷过来,如雷轰鸣。一切风声、水声、低语声,此刻全都退为背景。
“梁江雪。”他听到自己很轻地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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