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蓑想象着他蹲在村口树下抽烟的样子,下意识地回头去看村口的便利店。锈迹斑驳的灯牌这时候已经亮起来了——“陈兴便利店”,他想,可能这家店的老板叫陈兴吧。这会儿的天色几乎已经完全暗了下去,远处的景色也被混入一团灰色之中,但近处的灯火已经开始零零星星地燃点起来,照亮老旧的黄色砖瓦房。
回笼的鸡不合时宜地鸣叫几声,接着是狗吠,潦草孤寂的村庄,连狗也吠得漫不经心。
它们也会孤独吗?
梁江雪每天又是怎么融入夜色之中的呢?
“孟蓑?”
“哦……”孟蓑有些走神,随口问道:“赚头怎么样?”
梁江雪清脆地笑了两声,“我不缺钱花,”接着,他推着自行车往前走,始终没有要骑的意思。孟蓑此刻就站在他左手边,两人同行向前。他没问梁江雪要带他去哪儿,随便去哪儿,他想。路并不泥泞,但是被冰冻得硬邦邦的,高低起伏的,车子一颠一颠地发出声响,好像也在参与他们的重逢。
“那自然是比不了孟老师。”好半天,梁江雪又调侃了一句。
孟蓑没理他的调侃,自顾自地问道,“支付宝账号多少?”
“怎么,孟老师要给我捐款啊,没这个必要。”
梁江雪开始正儿八经地回答起“赚头”这个问题,“从这里,到镇上,往返一次,能挣个二十吧。再加上送快递什么的,生活差不多是够了。”
“往返?”孟蓑忽然明白过来,“那家伙单程收了我18。”
梁江雪不禁笑起来,“你看起来是挺好宰的,是我也宰。”
孟蓑愈发气不打一出来,说道:“手机给我。”
“干什么?”
“加你微信,给你转钱。”
“我刚才好像看到你手里有五块钱,师生同事一场,我不宰你,五块钱够了。”
孟蓑听得刺耳,执意道:“不行,说了八块就必须是八块,一块钱都不能少。”
梁江雪顿足,“这个钱我是非收不可了是吧。”
孟蓑坚决地说:“非收不可。”
他们并肩站在陌生的北方的旷野,竟然很认真地讨论起来搭这一程路要收多少钱的问题。
梁江雪笑了笑,手从兜里掏出来,像是想要拍拍他的肩膀,但是这个动作并没有完成。他的手,中途调转路线,又缩了回去。
孟蓑看见他慢条斯理地把车停在了路边,然后那两只冻得冰凉的手揣进了孟蓑的兜里。孟蓑手里抓着厚厚的手套,只能腾出一只手去握他的手腕。一触及他裸露在外的皮肤,几乎被冻得一激灵。太冰了,他想,他甚至本能地想要缩回手。可是,他又想,这是梁江雪的手腕。接着,闷闷的一声,孟蓑听见手套掉在地上的声音。
“你看,我说有吧。”
果不其然,梁江雪趁虚而入,摸出了孟蓑早已准备好的八块钱。
梁江雪甚至把它们摊在手掌心里,在孟蓑面前一本正经地点了点:“八块钱,一个子不少,全款结清。”
“梁老师……”
梁江雪拿着钱的手突然顿了一下,像是画面不流畅的老式电视机。
孟蓑说,梁老师,我是来找你的。他觉得自己明明已经把后半句话说出口了,可是,怎么会没有听见自己发出来的声音呢?
梁老师。孟蓑过去几乎不会这样喊他。
他记起来有一次他问孟蓑为什么不喜欢喊他梁老师,孟蓑说,因为“梁老师”这三个字,听起来太“衣冠楚楚”了。怎么会有人形容一个称呼“衣冠楚楚”呢?难道还有“破衣烂衫”的称呼吗?他那个时候一直好奇小朋友的脑袋里在想些什么,直到这突如其来的一声“梁老师”,他才惊觉这形容多么绝妙,原来有些称呼,真的是衣冠楚楚的。不,何止,简直是锦衣玉带。
只是走神了一刹那,五块钱的纸币就趁着这个间隙,被风吹走了。
这下,谁都没空神游了,两个人追钱的追钱,捡手套的捡手套,各自手忙脚乱的,气氛陡然变得滑稽起来,两个人不禁相视而笑。这一笑,让分别的三年多的光阴,骤然缩成米粒那么大小,小到几乎可以忽略不计了。
零下五度的夜晚,他们就这样推着自行车在泠冽的北风中,在高高的土坝上走着。冰冻的土路凹凸起伏,和轮胎倔强地碰撞。月亮在头顶晕出光亮。左手边是光秃的林子和寂寂的河流,右手边则是灯火寥寥的村庄,伴以呜咽的犬吠。
“前面那条小路下去,第三家,棕红色屋顶的房子,我就住在那里。”梁江雪说。
孟蓑“哦”得很快,但还是在月光下仔细辨认了好一会儿,才勉强认出来哪个是棕红色的屋顶。
再靠近一些,他发现小路下行的坡道很陡,并且是用零散的砖块侧立着铺成的,路面极度地高低不平,有些地方还积出了小水坑,表面冻了一层薄薄的冰晶。
“一会儿回去的时候,我送你。”
“也宰我一顿是吧?”
梁江雪笑:“我倒是想,你会上第二次当吗?”
“是你的话,上一上也无所谓,反正便宜。”
“你上过?”梁江雪面不改色,“我……很便宜?”
孟蓑的脚步几不可察地滞了滞,气氛有些尴尬,梁江雪却轻惬地笑了。两个人都没有沿着话题继续说下去,而是沉默了好半天。
终于,梁江雪敛容正色,一本正经地问:“什么时候离开青海的?”
“去年夏天。”
那条极陡的小路越来越近了,孟蓑觉得那个岔口就像是悬在他脑袋上的铡刀一样,锋利的、陡峭的、颠簸的,它步步紧逼着,一旦抵达,他就要再一次和梁江雪分道扬镳,甚至可能此生不复相见。时间仿佛在加速,他心急如焚——到底要怎么才能旧事重提,到底要怎样才能理直气壮地质问梁江雪,你为什么选择一走了之。
终于,他听到了自己极其紧绷的声音。
“为什么不来找我?我不知道你在哪儿,你难道不知道我在哪儿吗?”
孟蓑心跳好快,他觉得这已经是他能对梁江雪说出的最凶狠的语气了。走着走着,脚下的路颜色忽然变了,砖红色的陡峭岔路,此时已然在脚下了。
“梁江雪。”
梁江雪沉默地推着车往前走,孟蓑又叫他的名字——梁江雪,自行车已然拐了个弯,他继续走。
那脚步像是逃避,又像是测试。
“梁江雪!”
梁江雪的脚步终于停住了,风从巷道里猛蹿出来,灰色的羽绒服蓬了一下。大概是孟蓑喊他的动静太大了,惊扰了寂静的村庄。
此时,不知从哪儿钻出了一只浑身漆黑、半人高的套着项圈的狗,在最前排的院子里高声吠叫起来。它的脑袋已经超过围墙,仿佛稍稍一跃,它就能纵身翻跃出来。但此刻,它只是把嘴贴着墙体呜呜地发出警告。
梁江雪喝了几声,急急地转过头来,一只手把孟蓑的羽绒服帽子掀起来压在他的脑袋上,一边跨坐在车上,高声喊他——
“小蓑,快上来!”
狗被呵斥声惹急了,愈发卖力地吠叫起来,同时努力地探出小半个身子企图跃出围墙。孟蓑这会儿却在原地呆住了,半天没有动静,帽子又被重新灌满了风,歪倒了下去。
“小蓑!”梁江雪喊道:“上来!”
孟蓑“哎”了一声,腿一掀就跳上了车。
他用抽绳把帽子扎紧,用羽绒服包裹着自己,整张脸就这样埋在梁江雪的背后。自行车动起来了,从蒙着一层薄冰的、颠簸不平的高坡上直冲下去,略过第一户人家院门口那龇牙咧嘴的大黑狗,戴着手套的双手笨拙地抓住自行车的坐垫。狗的叫声就在耳边响彻,是那样近在咫尺,却并不显得凶神恶煞。
孟蓑忽然想起来,他明明是一点都不怕狗的。
他竟然凭空杜撰了一种“怕”的感觉,为的就是能顺理成章地跳上梁江雪的车。
不,他继续想,也许——也可能,是梁江雪故意惹怒了狗,杜撰了狗很凶的事实。
孟蓑的羽绒服鼓满了风在空中膨起来,他感觉自行车的后座上可能是夹着什么雨披之类的冰凉冷硬的东西,那种冰凉的感觉几乎和北风一同抢夺着他的注意力。他忍无可忍地挪了挪屁股,准备重新温热一寸领地。
“别乱动。”梁江雪喊道。
孟蓑不动了。
“抓紧了。”梁江雪又喊。
孟蓑把坐垫抓得紧紧的。
“抱紧我。”梁江雪说。
孟蓑把手揣进梁江雪的外衣口袋,用双手环住了他。
“长大了,怎么还不会坐自行车了?”
孟蓑哑然。
同一瞬间,自行车从高低不平的陡坡上直冲而下,梁江雪双脚踩在踏板上,整个人轻盈地扬起,孟蓑紧攥着梁江雪的坐垫,就像大约十年之前那样——双手握住年轻的梁老师飞扬的衬衫,从红沧路的坡道上一路奔驰进入西门老街,然后把车泊在墙皮脱落的砖瓦房前,只为了拎回一袋翠绿的、新生的、饱涨着泥土气息的青菜。
十年了,那样鲜活的岁月——在北风中飞驰倒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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