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早晨,阿萨目睹沈初月从住宿房里提着一袋黑色塑料袋,上面捆有塑料胶带的纸条。
阿萨好奇问她装着什么神秘宝物时,沈初月简单笑了笑:“碎玻璃。怕再扎到人,写好标注了。”
塑料袋圆鼓鼓,想来是将碎玻璃装在纸内,捆了几圈后又放入塑料袋中。
阿萨瞬间愣了一下,一旁切西瓜的邱霜意瞬间抬起头,刀刃一颤,险些割伤。
沈初月挠了挠耳根,不好意思解释:“昨天不小心,打翻卫生间里的香薰水。”
“那味道不是很呛吗?”
阿萨着急问道,接过塑料袋:“怎么不叫人处理呢?”
沈初月摆了摆手:“门关着就好了,我那房间通风,没什么太大味道。”
邱霜意恍然意识到,昨天她临晨刚回去,或许是不想再麻烦别人,只好自己处理。
也是太清楚沈初月,知道这姑娘总会将委屈吞下,转身又能笑容盈盈笑谈自己的不堪。
邱霜意将切好的最后一块西瓜放入果盘,端在沈初月的面前:“没伤到吧?”
沈初月慵懒抬起眼,打量到邱霜意那高翘的马尾后有两三缕碎发贴合在肌肤上。
短款韩式工装干净利落,脖颈间挂着细小银白的六芒星。
“伤着了,”
沈初月眉间偏偏蹙起,将声音放得柔滑,唇边的笑未落,又多出一点小侥幸:“好疼呢。”
轻细的声线酥麻了骨,听得人的耳根发红发烫。
邱霜意目光在某一瞬间黯然,片刻间将沈初月的手摊在面前。
动作温吞,不疼不痒,感受着略有粗糙但也温热的掌心。
明显的纹理弧度展在目光下,并没有多余的伤痕。
白净,温热。
而当她带着疑惑看向沈初月时,沈初月却是眉眼弯弯,一脸坏笑模样。
“骗你的。”
沈初月收回手,用叉子从果盘挑出一块红瓤西瓜,又取出冰柜中的牛奶,慢条斯理倒入玻璃杯中,不经意望向面前人:“我有那么脆弱吗?”
室内的冷气适宜,可阿萨却嗅到几丝闷热的氛围。
是藕断丝连的绵密感。
“三无的歌单都是客人随机点,”邱霜意的目光总落在她的身上,“你要是去就去,累了就休息,没人会说的。”
沈初月坐在高脚凳上,双腿轻晃晃,悠然自得的模样。
“我不怕。”她拖着下颚,简单发出三个音。
从十六岁开始穿梭在社会的各种工作,各种刺耳的、狰狞屈辱的话术,各种被资本骗得发懵的招数,都像是必经趟过的污水。
当她有过一次裤脚的泥泞后,便再也不会害怕任何沾湿的惶恐。
沈初月将碎发慢悠悠捋在耳后,薄唇上下碰触,坦然说道:“谢谢。”
尽管她已经说不清,这是第几次对邱霜意说谢谢了。
“欸,初月姐还会唱歌?会做甜品,会画画,又会唱歌,好厉害。”阿萨本是认真咖啡摆盘,刚听见她说的话就顿时探出头。
少女的好奇永远浮在青涩的面容上,“初月姐大学专业是学什么啊?”
鲜红的西瓜瓤汁润了沈初月的唇,她回答道:“我本科学的是艺术教育,我主美术方向,教小朋友。”
阿萨若有所思长音哦了一声,双臂靠在岛台面前,倾身笑着说:“顶楼有间空房,放了很多书,光线很好。”
“当成储物间太可惜了,当书房又怕积灰,初月姐要不要平时当个人画室?”阿萨的声线太过于真诚,不像是假话。
沈初月还未反应过来,一旁的邱霜意的眉间霎时舒展,在不经意间嘴角泛起舒然的笑。
沈初月咀嚼西瓜的动作变得缓慢下来,又瞧见玻璃杯里冰牛奶将杯壁笼上浅薄的雾气。
自从来到民宿后,所有的温柔像是天上掉下的恩泽,根本不需要她伸手,那些善意与真诚自然而然落在她的头上。
却砸得沈初月措手不及,晕头转向。
生怕是一场梦,一场想要感受幸福却也瞬间灰飞烟灭的梦。
阿萨继续解释道:“日常的时候画画读书,做休息消遣的地方,而且也没有人打扰。”
沈初月垂下浓睫,眉间混有几丝顾虑,随后又望向邱霜意:“邱老板怎么想呢?”
邱霜意笑了一声,双臂放在身前:“想要就整呗。”
沈初月唇瓣微抬,淡然的光线下,连碎发都会发亮。
恬然的梨涡凹陷,银耳链随着侧脸缓缓晃动,简单的裙面蕾丝边贴合小腿肌肤。
在某个刹那间,邱霜意的余光却看出她笑得格外勉强。
阿萨收拾好会客厅的卫生后,到点要去迎接预约的客人姐姐,转头向她们打声招呼告别。
直到阿萨离开,沈初月将牛奶一饮而尽,抽出一张纸巾擦了擦嘴角的余渍。
沉默许久,沈初月才缓缓抬头。
好似只有在邱霜意面前,她才愿意说实话:“我暂且没有那么多钱买材料。”
邱霜意面色平静,用剪刀剪掉盆栽上泛了黄的枝叶,指节分明有力度,手背能看清凸起的青筋线条。
她声音淡然:“酒馆之前有相关艺术型的老友人,我让阿萨去交涉。至于到时候还缺什么,你和她说一声就行。”
沈初月眉眼颤动两下,迟迟将那句话一字一音说出来:“可我就待两个月就走。”
准确来说,还剩一个月。
「我要是走,那最后剩余的颜料怎么办。要是留有画完的图画,我不带走,你又要怎么处理。」
其实这些都不是沈初月最想问的,她最想问:我要是离开半山,你会想我吗。
邱霜意目光淡然如水,却也不那么澄澈:“我知道。”
“半山搞艺术的姑娘很多,到时候搞点艺术展活动,没有什么问题。”
邱霜意的话还未落地,沈初月瞬间怔愣了片刻,唇角不禁抽搐。
自作多情了。
她早该猜到的。
阳光透过落地窗,照得邱霜意的侧脸明媚,忧郁若是要用在邱霜意身上,确实一点都不稳妥。
可阳光未到达的角落,那眼尾的大地色晕染,暗夜阒静,暗藏着不可言说的秘密,将所有情绪的端倪直指最软弱的心境。
邱霜意笑了一声,指腹在早已干枯的黄叶间捻了捻,“不过那间房间,除了你,我倒不放心别人走动。”
沈初月羞赧的绯红瞬间蔓延素白的耳廓,正想下意识问为什么,可最后咽喉的弧度颤动,缓缓说了一声:“那你还信任我。”
“现在想不想去看看?”邱霜意撇出盈笑,顿时说道。
沈初月扬起眉:“嗯?”
邱霜意拉着她走上会客别墅的电梯,沈初月看她快速按下最顶楼的按钮。
安静的电梯间内,手腕被邱霜意握得紧紧,温热的手掌悉数裹在沈初月的腕间。
青筋与掌心的摩挲,泛起细微的痒。
快要渗入脉络,缓缓流淌。
电梯的上升失重感并没有那么严重,可沈初月眼睁睁盯着不断跳动的楼层数字,总感觉被重锤戾然敲打。
当她再一次望向邱霜意时,面前人的唇角却在不经意间上扬。
到达会客别墅的最顶楼时,唯有一间房间。
邱霜意自然扣下门锁,恍然一片澄澈亮堂。
室内也算是宽敞,但仅仅是放置各种书架,一张沙发、一盏投影仪。
足够阳光落在光滑的地面上,透过实木柜上的栀子花,撒下淡淡的影。
最靠近窗户的视野敞然宽阔,往近看,凌阳这座城市的蜃楼高耸。
往远看,一望无际的江景,盘旋的高速通道像极儿童科技绘画上的弯曲线条。
邱霜意顿时回头望向她,语气间几分兴奋:“你一般喜欢什么,水彩、油画、还是素描?”
沈初月还没想好回答,邱霜意又笑说:“我不懂这些,你要是缺什么,找阿萨,有报销。”
她走到窗边,那是有一大块空余出来的地方,像模像样比划着画架的高度,又有些窃喜观察沈初月的神情。
“到时候这边放画架和颜料台,到时候你可以自由创作。”
随后又快走几步在书架边,指节游动在各种颜色的书脊上,纤细眼睑弯弯:“还有这些书,想看都可以拿去看。”
沈初月安静凝望她,也不知道是阳光过于温暖,照得人变得大胆起来。
此刻的邱霜意,才是她认识的邱霜意。
她轻声唤着:“邱霜意。”
“怎么了?”面前人顿时问道。
“没什么,就觉得——”
沈初月笑容舒展,“你好像又回到了十六岁的样子。”
“是吗,”邱霜意倒是觉得有意思,回头问道:“我十六岁是什么样子?”
沈初月靠在窗边,阳光将她温得暖烘烘的:“不知道,但我还记得你说的傻话。”
“我说过什么话?”邱霜意一脸茫然,倒也没有尴尬。
而只见面前人半开玩笑打趣,沈初月才发觉,这场游戏,可能只有自己当了真。
沈初月唇角微微下弯,空气霎那间没了声。
她沉默了一会儿,随后又扬起笑。
是自嘲。
「很可笑吧,我将我的错误命题压制在她身上,她为我背负上莫须有的罪名。」
“你说过的,”
沈初月垂下眼,记忆中还是那场清雨,落在绽裂成蜘蛛网般的玻璃上,空气变得潮湿。
那晦暗狭窄的空间内,只有邱霜意的双眸最为澄澈。
她有那么一刻,感觉唇间被蒙住一层浅纱。
彼此的种种,在这一秒是充斥陈旧卡顿的、生锈机芯的闹铃。
是痴爱糖水后,反复生长出来的龋齿,难以拔根,黯然自痛。
“你说过……”
沈初月声音压到最小,从唇间滚落,尾声模糊:“和我结婚。”
即使她从来没有相信过邱霜意的这句话。
又为何要在这一秒,自欺欺人。
「可这是我唯一的,能够记住她的方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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