辛令仪是辛氏一族这一辈里生得最为标致出挑的,她时常入宫探望辛氏,与宫里的皇子公主们也是自幼相识,性子虽惯纵任性些,人却不坏,只是不知为何,向来同郁棠不对付。
此时此刻,辛大小姐眄视指使,端的一副盛气临人的模样苫眼铺眉道:“本小姐走累了,要上去休息。”
最右的婢女接过话头,伸手指了指那松杉木的阶梯,话里话外地暗示郁棠让路。
“公主听清了吗?我们家小姐要从此处上去休息。”
国戚千金要求天家皇女当众避让,这事怎么看怎么都是辛令仪在借端生事。
栗桃登时气急,两步迈下阶梯,挡在郁棠身前厉声呵斥道:“你好大的胆子,连公主都敢……”
“无妨。”
郁棠不欲在此与她过多纠缠,抬手搭上了栗桃的肩膀,“咱们让就是了。”
她说罢提起裙摆,抻颈看了看挡在眼前分寸不让的四名婢女,没找着挪动下脚的地方,稍一思索便侧过身体,从善如流地扒住扶手,给辛令仪让出了一道狭小的缝隙。
“地方是窄了些,但你身量纤纤,应当过得来吧?”
“……”
本欲寻事生非的辛令仪顿时一噎。
“自,然!”
辛令仪僵硬片刻,而后才绷着一张俏丽的脸,艰难又局促地与郁棠贴身而过。
转头瞧着郁棠抽身要走,又急忙出声唤住她,挑衅似的炫耀道:
“方才我去见了姑父,姑父还夸我了,说我生的越来越端秀,比韶合公主还要有皇家贵女的威严。”
她口中的姑父便是永安帝,这称呼也是天子为表皇亲恩泽,特许她叫的。
郁棠点了点头,顺着辛令仪的话夸赞她,“父皇说的没错,你确实是最好看的。”
辛令仪喉头一哽,不依不饶地继续点火,“你还不知道吧?我爹爹前几日给我买了宅子,那是我自己的宅子,哥哥们若想上门来,还需提前向我递拜帖。”
郁棠这次是真的羡慕,“真好,我若是能在宫外有一间自己的府邸,半夜做梦都会笑醒。”
“半夜做梦?”辛令仪被她气的直咳嗽,“你竟还敢阴阳怪气地嘲讽我?”
“阴阳怪气?”郁棠大为震惊,“苍天可鉴,我没有。”
“我说你有你就是有!”
辛令仪攥了攥袖子,睁着一双柳叶眼气鼓鼓地瞪着她,
“好,你既说你没有阴阳怪气,是真心祝贺我得获宅邸,那我同你讨要一件迁居贺礼,不过分吧?”
她边说边挽起衣袖,竟是要直接上手去拔郁棠发间的步摇。
“我要你头上的发钗!”
辛令仪同郁棠身形相仿,但她当下站在高处,又是个踮脚探臂的岌岌之态,此刻前倾用力,竟是随之一个踉跄,骤然向前扑倒了去。
郁棠下意识伸手接她,却是力气不足,整个人就此被她压在了身下。
“哎呦!”
两人立时摔作一团,咄嗟之间,辛令仪就已被身后的婢女搀扶起身,手中如愿攥住了那只钗,眼里却也同时露出些焦急。
“你们快去……”
她猛地噤声,将‘扶她’二字咽回了口中。
不过一个停顿的功夫,栗桃也已经将郁棠扶了起来。郁棠耐心尽失,皱着眉头揉着后脑,没什么好气地抬了抬眼皮,“钗送你,我走了。”
言罢也不待辛令仪回答,自顾自提步离了湖心亭。
直至坐上梭子船,栗桃才终于掩面掉下几滴泪来,“她们也太欺负人了,怎么能对公主您动手呢?”
泽兰原本还坐在船头,听见这话便立刻撩帘进了船舱,“辛氏女方才对公主动手了?奴婢去替您打回来。”
“意外罢了,她也不是故意的。”郁棠摇了摇头,“比起这个,现下是什么时辰了?”
“快到午时了。”栗桃探手理了理她凌乱的鬓发,“还有不到一刻便要敬天祈福,公主若是换过衣裳再去,怕是会误了时辰,可若不换的话……”
“那便不换了,直接过去吧。”郁棠复又摸了摸垂落的袖袋,“今日这场宴席至关重要,绝不能耽误。”
……
往年的千秋节行的都是些亲眷皇戚间的宫中小宴,只是今年恰逢林妃有孕,自五皇子郁肃琮出生之后,宫里已经长久不曾有过此等乐事,永安帝喜不自胜,不仅将有孕的林妃赐了封号升为祯贵妃,还特地命百兽房调|教了一头寓意祥瑞的雪豹,邀了一众大臣入宫共赏。
郁棠到的不算早,甫一入座便瞧见了郑颂年,郑少爷的脸上还有些淤青,嘴角更是红肿得厉害。
郁棠见他遮遮掩掩地抻着袖子,目光却又不由自主地追着那载歌载舞的美人们来回打转,心下只觉滑稽,头一偏便掩唇笑了出来。
她这厢看笑话似的乐得开怀,却不想这低眉莞尔的样子落在不远处终于露面的季世子眼中,却又凭白带了些旁的意思。
季路远仰头将杯中清酒饮尽,冷白的二指拈了拈青花的杯口,眸底的颜色黑得要吓死人。
啧,还是揍得太轻了。
“欸,季大人。”
商言铮借着巡逻的契机绕到他身边,“容我提醒你一句,您老人家喝的是酒不是醋,更何况前些日子主动回避的不是你吗?现在又摆出这拈酸吃醋的怨愤模样给谁看呢?”
季路元敛敛眼睫,再扬眸时,澄澈的瞳孔中已经含了些和煦的笑意。
他端的一派温和有礼,实则却是用着旁人听不到的音量低淬道:“你当下很闲?让你盯的人呢?”
商言铮也笑起来,他半侧过身,状似不经意地随手拈了拈枝头的花苞,掩在阴影下的薄唇则悄然嗡动,
“一如你所料,咱们的大皇子正面劝不动陛下,果然打算另辟蹊径,试图借由天象之说促使陛下定下北上的钦差,钦天监正陈大人今番也入了宫,且还与郑尚书一前一后离了席。”
季路远嗤笑一声,在抬袖饮酒的间隙里比了个隐晦的手势,身后的季十一得了命令,几个闪身消失在了人群中。
不过撩个帘的功夫,三人便桥归桥路归路地分散开来,季路元转头嘱咐了季十九几句话,继而重又望回了郁棠所在的方向。
已经入了夏,天气逐渐燠热,辛氏又将宴会特意设在了御花园内的牡丹亭中,此时此刻,日头愈见毒辣,公主后妃的仪仗旁纷纷撑起了遮阳的绸伞。
销金的伞面罩出一片又一片黯淡的阴影,属于郁棠的席位下,栗桃躬身颔首,正独自一人摆置着那倾倒了的七彩琉璃酒壶……
郁棠不见了。
季世子顿时一愣,视线随之扫向右侧的席位。
郑颂年果然也不见了。
席间的歌舞已经进入**,伶人的笙鼓愈发促急,几步之外的郁肃璋跅弛而笑,与他相对而立的郁肃琰则正襟危坐,隔着一丛绽放的牡丹,遥遥冲着辛氏举了举手中的酒杯……
季路元微拧起眉,心头突然有了些不好的预感。
***
另一边,郑颂年并未携小厮,只孤身一人揣着个锦缎的包袱,鬼鬼祟祟地抄了条向外的小路。
郁棠带着泽兰紧随其后,她凝着一张脸,行走间步履如风,粉蓝的水袖与靛青的襦裙翩翩而动,泽兰亦步亦趋地走在她身侧,一时间竟恍惚无法跟上她的脚步。
“公主,咱们……”
“见过公主殿下。”
泽兰话音未落,辛氏殿里的两个女官就已经躬身行了礼,“陛下马上就要到了,不知公主此刻离席是要?”
郁棠不予理会,少见地端出个熟视无睹的高傲态度提裙便走,其中一个女官见状皱眉,本欲伸手阻拦,谁知却被迎上来的泽兰牢牢绊住了动作。
“姑姑们莫要着急。”
泽兰笑盈盈地攀上那两名女官的手臂,力气明明用的不大,却是叫人无法轻易挣脱。
“公主适才打翻了酒盏,正要回去……”
巧辩之声渐渐落于脑后,脚下长径愈狭,周遭也愈发的寂静。
郁棠屏息凝神,眼见着武英殿的檐角已可清晰眺得,前方疾走的郑颂年却在此时突然停住了脚步。
有光落下,惨白的一片濛濛霭霭,仿佛拉慢了时间。
嘒——
嘒——
栖在枝头的雀鸟拉长嗓子叫了两声,扑闪着翅膀恓惶逃离。小径的尽头隐约传来些许人声,该是姗姗来迟的祯贵妃择了条近路,欲要横穿此处去往牡丹亭。
窣窣——
窣窣——
相继而至地,半人高的草丛猝尔作响,郁棠一个激灵,脑子里突然冒出了一个难以置信的荒唐猜测。
她只记得祯贵妃会小产,可如今细细回想,阖宫上下,却是没一个人能准确说出祯贵妃究竟是何时小产,又是因何而小产。
林大人是连永安帝都要忌惮几分的朝中新贵,祯贵妃圣宠多年无子,却在即将立储前有了身孕,她又向来畏热,偏生辛氏却将此次的千秋宴设在了御花园中日光最盛的牡丹……
“你偷偷摸摸来此处要做什么?”
辛令仪冷不防自后拍了一把她的肩膀,“方才见你私下离席,我便觉得蹊跷了。”
她身上原本的橘粉袄裙换成了更加明艳的嫣红色,妆容精致妥帖,发间却还戴着那只抢来的步摇钗,
“这下被我逮到把柄了吧?我一定要向姑母告你的……”
“别说了。”
郁棠猛地抬手捂住她的嘴,
“先同我离开这……闪开!”
兽类的低吼陡然在风中震荡开来,草丛分倒两侧,那头原本用来表演的成年雪豹毫无征兆地猛扑而出,口中涎着涎沫,铜铃般的圆目里满是凶光。
“啊——”
不远处的祯贵妃惊骇大叫,身子一歪,囫囵从步辇上掉了下来,祯妃的胞妹慌忙护住她的腰腹,满目振恐地架着人往后躲。
“令仪!”
郁棠手脚并用地爬起身来,拽着辛令仪的手就要往远离祯妃的大路上跑。
“快走,我们……”
她话未说完,带着腥气的热风已经如海浪一般遮天盖地地涌了过来……
辛令仪连声痛呼都来不及发出,就这么被那雪豹一口咬破了喉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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