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可抱香枝上老(一)
桃萼双眸紧闭,稍稍一思,终是决定瞒她,便故作倦怠,轻声说道:“此药若是日日服用,可使人身子绵软无力,意懒心慵,久而久之,便成了个废人。”
她稍稍一顿,又低低冷笑道:“那狗贼给我下药,害我使不出全力,我便要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
榆荚闻言,默不作声,却是不曾寻根问底。
桃萼心底一叹,只缓缓伸袖,与榆荚双手相握。
榆荚的手上满是薄茧,桃萼细细摩挲,只觉冰凉而又粗糙,心中不由叹道:虽说二人已对天起誓,义结金兰,但这个中关系,因隔了一层袁骠骑,着实有几分微妙难言。她还须再考察些时日,方能对榆荚真心相待、披心相付,待到那时,若是榆荚再问,她必会如实相告。
斜月沉沉,二女相对而眠,各有所梦。
却说金乌长飞玉兔走,不觉之间,数日又逝。这日里,桃萼初初醒来,便听得榆荚低言,说是袁烽、韩将军、温卿卿的三路兵马皆已整点妥当,又得袁骠骑之令,今日便须收拾行李鞍马,起程杀奔端州府,与袁骠骑会合作战。
周桃萼闻言,心思微动,连忙起身收拾,先指尖轻点那混入了朱芎草籽的胭脂,搽抹于口唇之上,接着再将胭脂锦盒细细收好,又将余下一二株朱芎草藏于一沓脉案之中,这便收束行李,搬上车马。
待到行李收拾妥当,周桃萼立于风中,举目一望,便见三军人等,皆身着银甲,望着好似银山座座拔地而起,惊得原野之上扬尘如雾,垓垓攘攘。
她面上蒙着净布,眸光冷定,深深吸了口气,这便转回身来,欲要登上车架。
孰料即是此时,那车帘骤然由人掀起,接着便有长臂伸来,手掌张开。
周桃萼顺着那手臂缓缓向上,便见那少年长发赤红,肤白如雪,眉眼英挺,此时眸光如星,笑容清朗,着实是个干净漂亮的男孩子,单论气度,与他那倒霉老子绝无半点相似。
周桃萼见了,不由一笑,顺势紧紧握住少年的大手,这便利落登上车架,与少年并肩而坐。
袁燧见她来了,也不由放松许多,先为她斟了杯清茶润口,随即才轻轻一叹,含笑说道:“唉,我也想骑马赶路,怎奈何陶二哥有言在先,说我还须休养些时日,决不可轻举妄动。二哥的话,燧儿不敢不听。”
人皆唤他“赤发鬼”,只因他杀敌之时,长发赤红如血,盔甲染血,刀尖淌血,望之好似冥狱厉鬼,执剑寻仇,浴血而生,惊怖煞人。
而如今周桃萼与他已然相熟,在她面前,这袁燧也不过是个十八岁的大男孩罢了,也会撒娇,也会呼痛,也会嫌弃汤药苦口,也会思念从未谋面的亡母——说甚么“鬼”,到底是个活生生的人。
周桃萼抿了口清茶,先是一笑,随即抬起指尖,轻轻点了下他的眉心,粗声道:“听话就好。你若跟上次似的,纵性逞强,偏要下地胡跑,往后我可不治你了。”
“不准,往后我偏要二哥治我,当我的随身医官。”
少年闻言,立时挑眉,眸光亮得惊人,唇角亦是轻轻翘起。
周桃萼笑了笑,心思却是全不在此。
她裹着厚袄,倚坐于车厢之中,缓缓把着眼儿一扫,见身侧竟是无人看守,不由心思微动,欲要借此套一套袁燧的话儿。
她睫羽微颤,手中把玩着青瓷小盏,状似漫不经心,低低问那少年道:“燧儿,你可曾听过……裴旻,这个姓名?抑或唤作,裴昉隐三字。”
今时今日,周桃萼惟有两处牵挂,一即葛叶,另一处,自然便是她的裴郎。
说来也是纳罕,往日她身处归义县中,隔三差五,便与裴大相会,彼时也不过是馋那男人的结实身子、贪那男人的温柔性情;而如今忆起裴大,抛却酸涩之余,却竟令她在这孤苦的、绝望的境地里,生出了一丝温暖的依托、光火似的希冀。
袁燧见她话锋忽转,心中生疑,先是一怔,随即才皱眉默念起“裴旻”的姓名来。
周桃萼见他不曾立时摇头,心中也不由隐隐生出几分希望来。她攥着手中瓷盏,视线紧紧凝在袁燧身上,忽见那少年眸光微亮,好似忆起了何事。
周桃萼心上一紧,正欲出言再问,却忽觉身后寒风袭来。她背脊生凉,回身一望,便见那面带刀疤的马鞍,此时不言不语,薄唇紧闭,目光冰冷犹如刀锋,刀刀入血,朝着她狠狠刺来。
周桃萼垂下眼睑,静静避开那人好似能够杀人的眸光,接着便听得袁燧眉头微皱,略带着些许愧疚,轻声回道:“是我孤陋寡闻,不曾识得此人。却不知,这是陶二哥的甚么亲故?”
周桃萼心上一沉,失望之甚。她只轻轻摇了摇头,淡淡一笑,避而不答。
而那刀疤男子,立于帘下,深深瞟了她一眼,接着手臂一撑,利落如风,登时翻入车架。
帘外,榆荚粗声喊了句“驾”,与抱香同坐,勒紧缰绳,驱马前行。
车架霎时辘辘而行,而车内三人,却是相对无言。
行车途中,马鞍静静擦拭刀剑,袁燧则是抬眸望向帘外,但见白雪皑皑的原野之上,军旗猎猎,烟尘匝地,而一众将帅兵卒,皆身披铠甲,横戈跃马,威仪勇猛,浩浩荡荡呈压地银山之势。
少年看在眼中,不由心中热血流涌,只恨不得立时痊愈,会合其中,与一众袁氏弟兄效命疆场,摅忠报国!令这满腔的赤血,染红那袁家军的军旗!更令他那军神般的父亲、威震九州的骠骑大将军,对他投以赞许的目光……
袁燧心潮翻涌,正欲出言唤那陶二,孰料他抬眼一瞥,便见陶二哥已然缩作一团,倚着车壁一角,昏昏沉沉睡了过去。
少年见此,不由抿唇笑了,方才的雄心壮志也至此稍歇。
他抬腕抿了口清茶,细细打量起那陶二哥的面容来,看着看着,竟忽地惊觉过来——这陶二往常瞧着,不过是个乡野村夫,肤色黢黑,身形粗壮,而如今细一端详,却发觉这副眉眼,生得倒也有几分清秀。
似那两道墨眉,虽往下耷拉着,却也生得根根齐整;似那睫羽,细密纤长,娟秀仿若闺阁女子一般;还有那直挺的鼻梁、微润的口唇,细细看来,竟也有几分独特的妙处。
袁燧看着看着,忽而皱眉一惊,面上赧然——他怎么、怎么这么仔细地打量起了男人?难不成真是长年待在军营,久不曾见过女子,如今看起汉子来,竟也觉得眉清目秀了?
少年嗤笑摇头,移开目光,心底却颇有几分异样,迟迟挥之不散。
而那周桃萼,自是不知这袁燧心中如何想法,此时只顾着昏昏沉沉、与周公相会。
睡梦之中,花光烛影,香闺掩雾。周桃萼遥遥望见另一个自己,青丝披散,玉肤胜雪,媚丽欲绝,此时正骑跨在那裴旻身上,娇羞半掩,语声低颤……
她心上恍然,缓步近前,隔着红纱薄帐,隐约便见裴旻薄唇微启,眸光炽热,沉声说道:“桃萼,我裴旻,想要娶你为妻。”
如今再听得裴旻的求婚,周桃萼心中颇有些微妙难言。若是换作以往,她必会出言婉拒,劝他及时行乐、莫思婚娶,然而此时闻得这真心之语,她却竟怔然无言,心旌动摇,犹自挣扎起来。
周桃萼立于原处,兀自怔忡,哪知便在此时,她忽闻身后一声轰隆雷响,惊得她遽然回身一望,便见阴风之中,袁骠骑冷笑勾唇,逆光而立,手中利刃淌着汨汨鲜血,望之好似夜叉狞恶、厉鬼索魂,着实令人惊悚不已。
周桃萼紧咬牙关,却见电光火石之间,袁骠骑骤然提步上前,隔着红纱鸳帐,手起刀落,杀人见血,帐中鸳鸯立时阴阳相隔。
周桃萼见此,心中惶急,口唤裴大,欲去相拦,哪知纵身上前一扑,却是遽然惊醒过来——
营帐之中,黑压压的,并无半点光火。
榻侧唯有一人,身披漆黑羽氅,眉眼俊美无俦,正坐于黑暗之中,似笑非笑地盯着她看。
那人的眉眼虽看不真切,但这一双鹰隼般的眼眸,却是清泠泠的,令人望之生畏。
周桃萼一对上这双骇人的眼眸,立时便知来者并非旁人,正是那恼人的骠骑大将军。
美人儿斜倚榻上,含恨垂眸,睫羽微颤,活似一只困倦的狐儿,面上虽还残余着污黑妆饰,骨子里的媚意,却已渐渐勾得人神魂颠倒。
而那榻侧的清俊男子,此时却是罕见地温柔,缓缓抬起衣袖,用那带着薄茧的指腹,不住轻轻摩挲着她的鼻尖。
周桃萼被他摸得心烦,眉心紧蹙,匆匆避了开来。
袁骠骑见此,却是沉沉笑了,眯起眼儿,轻声说道:“方才二娘魇着了……口中不唤将军,反倒一直唤着‘裴郎’、‘裴旻’……”
周桃萼心上一沉,抬眸看他,便见男人言及此处,面色遽然变得狠厉,眸光亦是阴沉可怖,口中冷笑着道:“狡狐,冥顽不灵,当真该罚!”
袁骠骑此言落罢,骤然抬臂,大掌死死钳住周桃萼那纤细的颈子,竟生生将她自榻上举了起来。周桃萼被他掐得面色灰白,大汗涔涔,几欲窒息,几乎是头一回亲身感受到这禽兽的力气——到底是个武将,往常还附庸文雅,强装风流,而如今却因着妒恨,将那伪善的皮囊也撕扯尽了,但将这杀人的气力,全都用在了美人身上。
袁骠骑腕上发狠用力,只觉脑中好似有人不住疯狂呐喊:杀了她!杀了这妖女!若是不杀,或当真如江栾所言,必是纵虎归山,贻害无穷!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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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7章 宁可抱香枝上老(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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