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入宫

昭阳公主的骄纵跋扈,恣睢高傲,是挽月还未入公主府前就已略有耳闻的事。

永日昭阳,烈烈炎炎。

「是月也,以立冬。天子始裘,饬丧纪,辨衣裳,审棺椁之薄厚,茔丘垄之大小、高卑、厚薄之度,贵贱之等级。」——《礼记·月令》

盛都,乌沉沉的天际,正居高临下的俯视人间,又将是一日大雪。

周府的客房内,吴挽月正收拢自己的行李,外头廊下,两个小厮手持簸箕与扫把,除去挂在檐下的冰棱。

“嘶……这天儿冷死个人,要不是管事特地吩咐,我才不来这儿除冰。”

“你说管事也真是的,吴姑娘今日就要去公主府了,客房不住人,还怕这冰砸到什么吗?”

“去公主府作侍读的不应当是我们主家的四姑娘吗?怎的成了吴姑娘了?更何况,这吴姑娘可是我们三公子的未婚妻,她作了侍读,谁嫁给我们三公子啊?”

话及此处,小厮们的声音明显压低下来,透过白纱窗户往屋里觑了一下,看到吴姑娘在斜对角的衣柜前叠衣服,才蹲下来,潜在窗下继续悄声闲聊。

“嗨,什么未婚妻,她家里遭了难,差点成了罪臣之后,哪里还攀得上我们主家?你没瞧见她当日从安州赶来盛都投奔的落魄样儿?主家特地给她一个义女身份,让她代替四姑娘去昭阳公主府作侍读,如此一来,我们三公子便可再议亲了。”

“听说前几天昭阳公主府上才打死了两个侍读,上个月打残了三个,去年打死好些个,诶呀,竟算不过来了,吴姑娘这一去,生死难料啊。”

“可不是,正是欺她才从安州来,对盛都里的事不太清楚,若她知道昭阳公主府是这般,定是宁死不从的。”

“真是可怜人……”

“可怜什么?她就算死了,生前好歹也曾是安州刺史家的独女,养尊处优的,比我们好多了。”

两小厮正说着话,“哐当”一声,院门被踹开,两小厮立刻起身,向来者躬身道:“四姑娘。”

“说什么闲话?赶紧干活。”周府四姑娘周书萤叉着腰,大步走进院中,“那人呢?”

小厮回禀:“回四姑娘,还在屋里。”

周书萤一把推开屋门,冲着屋里人道:“收拾好了没有?磨磨蹭蹭的,难不成你还妄想耗着时间等我哥哥回来,娶你做正头娘子?”

挽月只当没听见,将锦布褡裢系在腰上,放入重要的籍册文书等物什,再往包裹里随意塞些衣裳。

周书萤走过去,直接拽过她的胳膊,催促道:“快点儿,若让公主府那边等久了,别说是你,就是周府也要被责难的。”

挽月不作声,背起包裹,走出屋外。

雪簌簌落下。

公主府前来接送侍读的马车还未到,挽月站在周府西侧门外等着,好奇地伸手接住从天而降的落雪,飘飘然然自空中旋下,冰寒刺冷。

安州从未下过雪,又许是她年纪尚轻,不曾见安州下过雪。

远处,白茫茫的一片埋葬了所有的颜色,像是一场盛大的——祭祀。

而她来盛都原本的目的,是成婚。

周书萤在她后头喋喋不休:“可知足吧,要不是我们周府,你的下场就和他们一个样儿。”

说着指向不远处的街角。

几个江南来的灾民正讨要吃的,被店家派人殴打,最后,半死不活的灾民拖着被打死的灾民,走在漫长的街巷里。

“你瞧瞧,他们连吃的都没有,今晚只能饿死。”

“有的。”挽月冷不丁冒出一句话。

周书萤斜撇她,“哼,能有什么?”‘

挽月冷冷道:“人肉。”

在周书萤震惊神情中,挽月面色平静,指着被打死的那两个灾民,道:“他们的肉,会被其他人吃掉。”

“什么?”周书萤眼睛瞪大,不敢相信,可吴挽月的语气又那么真实。

挽月淡淡道:“没读过书吗?天大灾,人相食,母在锅中泣,不识羊腿与玉臂,从安州到盛都的路上,我可见过不少。”

周书萤还想反驳什么,可她一看到那些灾民看着同伴尸体虎视眈眈的眼睛,再想到吴挽月说的话,胃里就剧烈翻涌。

“哕!”一声,她捂着心口,扶着墙直接吐了出来。

这时候,一辆平顶青幕的马车自远处驶来,挽月轻轻掸掉手里的雪,提起裙边缓缓上前,还不忘对身后的周书萤道:“当年你父母与兄长差点就是这个下场,可惜呢,遇到了好心的吴家。”

“那是你们吴家看我哥哥有前途,才……”周书萤抬眼,再一次注意到那些灾民,又一次呕了出来,心里不住的打寒战,仿佛被拖拽的尸体是她的兄长一般。

挽月冷嘲:“六年前,你哥哥周洛衡已十三岁,笨得连《小戴礼记》都解不明白,有什么前途可言?若不是吴家私塾的大儒先生教导,他如今也不过是资质平平之辈。”

六年前,挽月十二岁。

那一年西北干旱,外敌进犯,周家郎主周偱守城不力,被贬至江南安州一个小县做主簿,从北至南,一路上缺衣少食,又惨遭政敌打压,全家几乎要饿死时,是挽月的爹娘出手接济。

吴家不仅将房屋田宅借与周家常住,还让周循那尚且年少的儿子周洛衡一起进吴家学塾读书。

而后吴周两家往来愈发密切,关系也越发亲厚,两家儿女顺理成章地定下婚约。

一年前,周循因旧案昭雪得以官复原职,举家迁往盛都后,两家仍旧有书信往来。

最后的一次书信是今年五月,江南汛情凶猛,挽月的爹娘为护百姓良田,连夜写信,派人急递给盛都的周循,只是未闻周家有回音。

后来,滔天的洪水带走了挽月的爹娘,八月,朝廷查办江南赈灾贪墨案,吴家宗亲受到牵连,或被拘押,或被流放。

虽说挽月那已去世的爹爹吴远未被定罪论罚,但家中田宅不是被洪水摧毁,就是被百姓的流言淹没,若求生路,只能去盛都。

她将能带的现银都带在身上,独自一人北上,此行路途遥远,马车颠簸,客船晃荡,还时不时遇到劫匪恶霸。

幸而上天垂怜,她安全到盛都后,第一时间敲开了周府的大门。

她手执的婚书上载明,挽月年满十八时,周府定当以粟填臼,以席覆井,以枲塞窗,三箭置户上,婿骑而环车三匝……诸多重礼迎娶吴家郎主吴远之嫡长女挽月入周府。

她要求周府兑现承诺,周母郑氏和颜悦色地握着她的手,带她去盛都府衙,说是要将这份婚书登记在案,并将她入籍周府,再行娶妻之礼。

此确为本朝的婚嫁礼法之一,此前在安州府衙登记过,如今到了盛都再登记一次也是应当,挽月不疑有他,将婚书籍册一并递与郑氏与周循。

三日后,却有盛都府衙的衙役前来传报,吴挽月已是周府义女,不日将送入昭阳公主府为侍读。

凡在盛都官宦之家得女,皆需将名姓送至宫中,除聘选妃嫔外,还以备选为公主陪侍、伴读。

陪侍伴读者,需添茶磨墨,点灯誊书,临帖作诗,还需代公主受罚受过,这于官宦家之女而言,绝对不是一项好差事。

然皇命不得不受。

嫔妃倒也罢了,糊弄不得,侍读却可以用义女代替,周府舍不得自家女儿周书萤受苦,又嫌弃吴挽月阻碍其子的好姻缘,便以义女之名将吴挽月呈报至盛都府衙。

那日,郑氏与周循带着婚书籍册前往盛都府衙,不是为了兑现婚约,而是销婚书,认义女。

当年周循被贬谪时,周书萤还年幼,寄养在大伯家,并不知晓她父母兄长曾受吴家接济救命之恩,只知道她哥哥科举高中,前途无量,吴挽月这般“乡下人”自然不配。

周书萤挑衅一般:“那又怎样?当年是当年,如今……你永远也嫁不成我哥哥了!”

“借你吉言。”

挽月眼皮都没抬,径直走到阶下。

平顶青幕的马车停在她脚边。

公主府的小厮从马车上跳下来,他头戴毡帽,掇一张杌子打横,引她踩着登上马车。

“挽月姑娘,上车吧。”

挽月掀开车帘子进去,只见马车里头空荡荡的,没有取暖用的炉子,仅有一条靠在车壁的长凳,门窗上的帘子重重垂下,幽暗无光。

她坐在长凳上,裹住身上的缎面夹袄,双手叠握着捂在心口取暖,随着马车嘚嘚行驶,车帘飘起,冷风伴着冷雪哗哗灌进来。

这雪天,比她的小命还刺骨凄冷,她忍不住哆嗦。

不知过了多久,听得外头响起勒马声,马车随之停住。

车外头的公主府小厮同挽月道:“前边儿就是御道了,不能落轿走马,得自己走过去,姑娘且下车吧。”

挽月掀帘下来,小厮正站在车边低着头,用力拍落掉毡帽上的雪粒。

她同那小厮道谢:“多谢哥儿,路上辛苦了。”

“姑娘客气,小的先去停马。”小厮将马牵住,往后边的栓马桩处去。

徒留挽月站在原地。

她望向远处高大的城墙和台基,以及上边的阙楼与规整的行廊,漆红的大门内外,身披铠甲的侍卫正井然有序地巡防。

这不是公主府,而是皇宫。

挽月不曾见过真实的皇宫,但她很清楚,昭阳公主府若当真长这样,那公主就是逾制建府,意图谋反。

正望着时,一身黛灰色锦袄的女子快步从宫门内走出来,后头的小厮远远见着了,忙将手里的活计打点停当,上前来与那女子毕恭毕敬地低声言语。

“挽月姑娘。”小厮回头,冲挽月道:“这是素罗姐姐,公主殿下身边的一等侍女。”

挽月上前,恭恭敬敬地躬身行礼:“挽月见过素罗姐……”

“行了,快些跟我来。”素罗拉过她手腕,一面快步往前走,一面说道:“昨日陛下盛怒,今日只怕是要责罚公主,在你前头的两个侍读吓得屁滚尿流,今早爬都爬不起来,只能拿你这个现成的顶一顶。”

公主侍读的头衔还没戴稳,就得赶鸭子上架代为受罚,可见,廊下那两个小厮的话并无夸张之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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连载中顾富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