昭阳公主喜好骑射,对于诗书不感兴趣,所以甚少到凤鸣馆来,更别说书房了。
挽月也乐得清闲,每日到书房看几本书,誊写绝本的古籍,再撰几首应景应时的诗搁在书案上,倘若昭阳公主恰好需要,会让素罗过来取,有时送给往来的贵女命妇,或是在宴会上展一展墨宝,偶尔也会一写酸不溜秋的情诗丢给那些世家郎君,用以玩乐打趣。
这日却不同,昭阳公主亲自冲进凤鸣馆书房里,怒冲冲地扯开身上的雀羽大氅,冲着吴挽月道:“讽刺权贵的诗,会写吗?”
挽月正坐在书案誊写古籍,见昭阳进屋,搁下玉柄羊毫起身,听到她的要求,不禁为难地皱起眉头,倒不是写不出,只是“讽刺权贵”四个字从公主口中说出来,难免有些不合适。
试问这天下哪家权贵能有皇家贵?
挽月不能直接拒绝,只能拖延时间,好问清缘由,她从后头书柜的匣子里取出一方最难磨开的青墨,嘴上说道:“公主殿下莫着急,待挽月碾好了墨再写。”
“多写几首,气死他们。”
昭阳一屁股坐在书案旁,手里挥着衣袖扇风,书案下方铺的是蔑席,挽月盘腿坐在蒲垫上,昭阳就这么单膝跨坐在蔑席边上,身子前倾,气势压迫,凤眸直盯着挽月动笔。
挽月刻意放缓铺纸执笔的动作,徐徐问道:“既要写诗,须晓得为何而写,公主殿下可否告知一二。”
“问那么多废话做什么?想骂人了不行吗?那群不做人事的蠹虫,骂他们还要挑时辰?”
昭阳显然是在用气极怒极的话掩盖住真实缘由,只催促挽月作诗。
挽月无奈,点头道:“是,公主稍等儿片刻。”
写惯了“碎琼落梨枝”这样矫揉造作的诗,突然转变笔锋讽刺起权贵来,一时难以下笔。
开篇仍是“碧霄漫漫坠琼芳,片片误入桃花巷……”
昭阳食指轻敲桌面,警告她似的:“本宫识字。”
挽月继续落笔:“欲拟墙外梨花白,却输千里白骨寒。”
昭阳点头:“尚可。”又皱眉道:“怎么没骂人?骂那些锦帽貂裘,骂那些香车骏马!”
笔尖再次触及纸面,挽月的后腰抽疼了一下,似在提醒她那日杖责的锥心刺骨。
公主永远是公主,侍读不会永远是侍读,讽刺的话不可从她笔下写出,更何况她不知此诗为何而作,点到为止未曾不可。
此时,素罗小跑着追进书房里来,看到公主在此,捂着心口舒了一口气,忙命秀玉和珠玉斟茶,端至公主手上,并安抚道:“公主别将那些人的话放在心上,江南灾民的雨又不是你下的……”
说着,又摁住挽月握笔的手,扫了一眼那半首诗,责备道:“你怎么还纵着公主这般胡闹?讽刺什么?讽刺公主的父皇吗?你还嫌你身上挨的板子、受的罪不够多?”
挽月没什么反应,只是默然颔首。
倒是昭阳脸色变了变,大口大口喝下两盏茶,往桌上撂下茶盏,适才怒得有些涨红的脸渐渐恢复如常。
她摆了摆手,道:“罢了,烧了这诗,省得哪日被人翻出来生事。”
“是,拙作难以入目,烧了也好。”
挽月拿起桌上那半首诗,丢进书案旁的炭火盆里。
素罗亲眼看着那张纸烧成灰烬,放下心来,领着昭阳回寝殿,走时还劝了一堆话,昭阳没作声。
夜里,挽月才从素罗口中知晓昭阳生气的始末。
听闻江南灾民入城将成定局,赵台辅呈奏圣上,从城南划出一片旧时操练营地安置灾民,朝臣得此风向,纷纷跑到城南搭设粥棚,向那些灾民施舍面汤与豆粥。
“这与昭阳公主有何关系?”挽月问道。
“昭阳公主今日要去南庄,马车路过城南的粥棚时,听到外头有不懂事的顽童围着马车唱什么‘怕的是吏饱民泣官米成汤,怕的是胡娘血溅公主南庄,怕的是皇女昭阳不舍一粮……’公主本来不在意,可那群孩童居然又唱起颂扬那些施粥贵妇人的词来,她便不服气了。”
昭阳公主当时说:“这些贵妇人的丈夫搜刮民脂民膏,从金山银山里头捡几块铜板施舍给这群人,这群人就感恩戴德成这样,凭什么就本宫被骂,打道回府,写几首诗,把这些人一起骂了,让他们看看这群人的真面目。”
原来如此,挽月突然理解了昭阳的怒火,也明白她为何连自己也一起骂进去,锦帽貂裘才踏雪,香车骏马始寻春,不见苍山万人坟。
挽月疑惑道:“所以,昭阳公主府为何不设粥棚?”
素罗在灯下缝制一块花色披帛,扯了扯手中金线,道:“没钱。”
“什么?”
挽月想过许多原因,或许是昭阳个性如此,不乐意涉及朝中诸事,或许是她无法同情那些与她地位悬殊的灾民,或许是她厌恶江南灾民入城,厌恶那些口无遮拦的孩童……
却从未想过是因为没钱。
公主食邑三百户,其中食实邑为两百户,年节还有宫中赏赐,虽说公主平日的衣食住行都需遵循一定的礼制,不可逾矩也不可过于俭省,失了皇家体面,可也不至于拮据得连一个粥棚都搭不起。
更何况,公主还养了男宠。
“没法子,人多。”
素罗放下针线,与她道:“昭阳公主的舅舅,就是曾经的忠勇侯被削爵圈禁,自刎而亡后,他麾下的那些得力将士自知自己的下场不是追随旧主而去,就是被遣送原籍,昭阳公主与忠勇侯感情甚笃,打小与那些将士策马玩闹,不肯让他们离开,便劝他们说,若无去处,便到公主府上做侍卫,她绝不会亏待了他们。”
“后来,他们便留在了南庄与公主府,府里一时间多出了整整三倍的人,这些人都是要吃饭养家的,每年所得,精打细算,勉强够用,男宠自然养不起,全用侍卫充当。”
挽月听罢,想起了什么,道:“怪不得我屋里的黑炭这么难要。”
素罗笑了笑,道:“冬天炭火用得多,府里的人也有小心思,从采买到分拨的女使,肯定有一两个拜高踩低的,我顾不着这么多,你是聪明人,断不会让自己冻死。”
挽月还是不解:“只是连搭粥棚的钱也拿不出,未免……”
“谈何容易?贵妇人搭的粥棚岂能与皇家的粥棚相比?公主若出了点钱,简单搭一个,让那些灾民怎么看?皇上就这么敷衍他们吗?所以,还不如不去趟这浑水。”
挽月点头,“在理。”
“后面几日公主不愿意出门,你明日拿着钥匙送到南庄的韩进韩参军手里,让他开了钱箱将这个月的月俸发给侍卫们,本该今日送去的,哎……”
今日冬月初五,确实是领月俸的日子,挽月到公主府已有月余,早上一醒来就跑到长史官跟前领回自己的月俸,十五两碎银,对于此前的挽月而言,不过是一日的点心钱,今时是她赖以生存的根本。
挽月指了指自己:“我去?”
就不担心她见钱眼开,拿着钥匙偷偷开了钱箱跑了?
“当然你去,公主未能去,你身为公主侍读,自当……”
挽月接话:“代替公主去。”
“你明白就好。”
素罗原先是不太信任她的,但那晚钟鼓尚未敲响,她却依旧挡在了公主身前,这是连秦宣这等男子都需犹豫思虑的事,她却没有任何踟蹰。
府中能帮衬她的人几乎没有,有吴挽月在,她其实觉得庆幸。
素罗说着,从袖中取出一包银子,放到挽月桌上,“这是公主赏你的,念在你这一个月以来吃药比吃饭多,药比饭贵,多赏你几两。”
挽月双手恭敬接过,欣然接受,并谢恩道:“谢公主赏赐。”
次日一大早,挽月认真洗漱过后,换上淡青色缠花垂领衫,棉绸四幅裙,披上一件大袄,戴着羊皮绒帽出门去。
侧门外,驾车的王珲同她道:“挽月姑娘且受累等等,雪天路滑,我先把草绳备好,你再上车。”
挽月微微笑道:“不急。”
王珲很快抱来一团草绳,扯了一段缠在车轮上防滑,又留一段放到车上,以备路上使用。
待他收拾好,挽月大袄上已落了一层薄薄的雪,她随意掸了掸便上了车。
路上,她偶尔掀开帘子望向街巷里的行人,只见食铺尚未开门,路上也没什么人走动,连向来勤奋的卖货郎、磨镜大娘、打铁匠都见不着。
此时天已大亮,按照常理,售卖朝食的食铺外头早该坐满了食客,炊饼出炉,汤面下锅,热气腾腾,人声喧嚷才是。
她从街头望到巷尾,只见几个更夫与坊正四处巡视。
江南灾民入城,不只是粮价猛涨,还有百姓的戒备心。
她放下帘子,五味杂陈,以前时常觉得爹爹吴远治理一方百姓再简单不过的,断案有推官,防卫有参军,还有三班六房长史若干,怎的就能这么忙,时常见不着他的面。
如今想来,是她年少无知,所以见识浅薄。
马车行至城南,已是巳时正刻,外头的车马人声渐渐热闹起来。
王珲道:“姑娘,暂且在附近茶坊休息一会儿,我清一清车辋和辐条上的雪。”
雪天路难行,走走停停也是寻常,挽月下了车,外头的冷风立时侵袭她的衣袖,刮了她一身的寒风。
她身子不禁抖了抖,走到最近的茶坊里。
“哟,这不是昭阳公主侍读吴挽月吗?”
这个声音,不必细听就知道是周书萤。
挽月不理会,在茶坊小厮的指引下,走到二楼,要了一壶热茶。
周书萤也跟着走上来,鼻子里轻嗤一声,道:“你好歹也是打江南来,怎么就不肯劝劝公主施恩那些灾民?我们周府,开了三个粥棚,可比你这位前安州刺史的女儿有情有义多了。”
挽月冷然:“你们周府也配谈有情有义四个字?”
“你少拿以前是事压派我们,当初……”
“书萤。”
周书萤话没说完,背后头一人打断,正是她的哥哥周洛衡。
①食实邑:食邑的三分之二是公主府实际收到的收益,称之为食实邑。
野生小可爱+1,真是太谢谢了,开心开心!!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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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没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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