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响春雷后，点点新绿从泥泞的土壤里钻出。沈熠推开吱呀作响的木门向外走，踩着橡胶雨靴的双腿笔直修长。他身后的木屋老旧斑驳，旁边停靠着一辆黑色越野，车身上沾着大片飞溅起的泥点。
春寒料峭，寒意从裸露的皮肤蔓延进身体。
沈熠扎紧冲锋衣的袖口，从裤袋里摸出手机。屏幕上显示一个未接电话，来自亓茂元，他立即回拨。
对方很快接起：“师兄，你那边还顺利吗？”
沈熠看向远处轮廓模糊的高耸建筑，“不是太顺利。”
亓茂元夹着手机，开始在电脑上定位沈熠的位置，“还是跟之前一样吧。无论我们多努力，始终跟它有一段恒定的距离。”
“是啊，就像——海市蜃楼。”沈熠很轻地笑了一声，眼里却没多少笑意，“有时候真让人怀疑它是不是拥有独立意志，在抗拒人类的接近。”
亓茂元建议：“师兄，不如先回来。我刚刚收到消息，这次的极端天气六十年一遇。太危险了。”
沈熠捏着手机计算还剩下多少补给，他带的食物足够，春季的野外不缺水。但——他看向黑色越野，剩下的燃料只够回程。
沈熠：“我知道。你整理一下传回来的行车轨迹，做个记录。”
亓茂元：“好的。”
沈熠：“保持联络。”他定定望着那处建筑，罕见地犹豫了片刻，随后大步一迈，利落地跨上越野。他驱车朝更深处驶去，车窗外的景色变得越来越荒凉。
忽然，一道闪电劈空而来，将青灰色的天幕一分为二。暴雨如期而至，肆虐的风如同愤怒的神明，顷刻间将大地笼罩在一片阴翳之下。
黑色越野在荒野中疾驰。
沈熠调整方向，竭力避开泥泞低洼路段。
雷电没有停歇之势。只见一道白色闪电在不远处炸开，亮白一片，顷刻间火苗从树干里扭动着身躯窜出。车灯穿过雨幕，直射在起火点旁的一座乱石堆上。
那里——
隐约有人。
此时此地怎么会有人？
沈熠闭眼用力晃了晃头，这不是他高度紧张下的错觉。他迅速计算距离调整车速，在靠近时正好能够打开车门。然而当他探过身去试图推开副驾侧的车门时，飓风却牢牢将门锁住。他无处借力，只好降下车窗朝着外面高声道：“快上车！这里不安全！”在狂乱的雨声中他的声音几乎要被淹没。
雨幕中一双褐色的瞳孔仿若有光。那人一手将车门掀开，轻松跃上副驾。“咔”地一声，车门落锁。
沈熠瘦削的手背上青筋根根分明，他操控着方向盘，没心思再想其他，更没有来得及看身旁的陌生人一眼。旷野一望无际，目光所及之处没有庇身之所。
“轰隆——轰隆隆——”
惊雷如鼓点般接连落下。时间仿佛被不停地暂停，倒带。忽然，沈熠感到肩膀被轻轻触碰。“好了，放轻松。你看乌云散了。”一道低缓悦耳的男声自副驾响起。
果然雷声渐歇，雨势跟着小下来。这时他才感受到车厢内不同于外界的温暖安全。挡风玻璃外，黑灰色的天幕正快速褪去。
沈熠靠在椅背上喘了口气，停稳车后缓过神来看向身旁的陌生男人。男人的墨黑头发微微濡湿，因为修剪得利落整齐，所以看上去不显得狼狈。身上的防水服已经干透，即便是坐着，也难掩饰他的高大。
对方正用同样的目光打量他。
目光相触，男人嘴角轻扬，这是一个带着点示好的微笑，“多谢你。”
沈熠侧过身，哑声道：“你一个人在这里？”
“跟研究所的同事走散了。我们的车出了故障，在前面。”他指向左前方，更接近沈熠想要靠近的建筑。
沈熠“哦”地一声，随口接话：“哪个研究所？”
“抱歉，我有保密协议。”
沈熠的目光在他身上转过两圈。保密协议通常涉及课题和内容，没有听说过对所属的研究所有保密义务。
强对流天气变幻无常，一时的平静不能代表什么。
沈熠说：“我送你过去。”
“不用。”男人朝仪表盘的方向抬起下巴，“你的燃料不够到那里，不如找个安全的地方求援。”
沈熠显然是打算将燃料耗尽在距离建筑最近的地方，作为他此行的最后一个标记点。
男人仿佛看穿他，“你想等燃料用完再求援？其实没有必要，你最多再过去十公里，前面的情况和这里没有什么不同。”
在沈熠思考的空隙，他又说：“天快黑了。”
天快黑了？
沈熠诧异地看向屏幕，屏幕上的时间赫然亮着：17:55。他拿出手机检查今天和亓茂元的通话时间，确认是在上午八点。结束和亓茂元的通话后他就驱车上路，路况虽然不好，又遇到雷暴，但也不可能耗费那么多的时间，他的燃料也不足以支撑那么长时间。
一阵难以名状的感觉从背后升起，周围的一切像被水雾覆盖，逐渐变得扭曲，面前的男人更是诡谲难辨。
男人不觉有他，语气轻松，“饿吗？”
沈熠一下子没回过神，呆愣了片刻，“什、什么？”
“饿不饿？”只见对方从防水外套的口袋中摸出一包饼干，“先吃一点，一时半刻也不会有人来找你。”
沈熠维持着原来的姿势不变。这种花哨的饼干包装他非常熟悉。黄油饼干搭配奶油夹心，口感酥脆，奶香浓郁，却不会有人将它当做应急食品带在身边。
“谢谢，我不饿。”沈熠推开男人的手，“现在可以联系到你的同事吗？”
“当然。”
沈熠点头，“好，找个安全的地方，我放你下去。”他想了想又问：“对了，刚才那样的天气，你是怎样一个人步行十公里走到这里？”
车内光线不足，交谈间沈熠隐约看见男人的手腕上流淌过一缕光亮，转瞬即逝。他目视前方，平静道：“前面一片没有雷雨，云层都积在这一边。你运气不好，碰巧撞上了。”
沈熠又向前行驶了一段路，果然天色大好。
正放松时，副驾的男人突然说：“我在这里下车，你掉头回去，不要再往前。”
沈熠余光扫过他，减速停车。
男人下车后却没有第一时间离开，他牢牢把住车门又一次对沈熠说：“马上回去，听到吗？”
压迫性的语气稍稍使沈熠不适。他面色平静，也不和对方争辩，只说：“一路小心，再见。”
燃料所剩无几，无论是掉头回去还是继续往前都没有多大差别。
这时沈熠的手机闪烁起光亮。
“师兄，你现在到哪里了？今天一天我都追踪不到你的位置！”电话里亓茂元声音急切，“数据显示你那里有很大概率出现磁场紊乱！”
“已经——”沈熠死死盯着前方，话音未落。平地一声惊雷起。
已经出现了。
一团蓝白色的闪电球在空中急速旋转，周身释放出细碎耀眼的白光，直奔黑色越野而来。
沈熠眼中的天空在顷刻间被劈成两半，时间太短，人类的反应速度根本无法抗衡。黑色越野瞬间被滚烫的电流击穿，伴随着剧烈的爆炸和强烈的电弧，火焰和电火花霎时崩裂四散，天地一片火海。
不知道过去多久，沈熠逐渐恢复神智，他看见眼前一片刺目的白，无数彩色的炫光斑点在空中交叠又分离，渐渐地，视野不在杂乱，取而代之的是一片漆黑，漆黑中隐有亮光。
随着亮光面积增大，一辆被烧得面目全非的越野车映入眼帘，如果不是残存的车身结构，他根本认不出这一堆废墟曾是一辆性能卓越的车。
头顶传来一道声音：“你还好吗？”
沈熠抬头看他，意外又不觉得十分意外。他手掌撑地站起来，稍稍活动后发现手肘处传来细密的疼痛，估计是一些小的擦伤。
“有伤口需要处理？”
沈熠摇头，比起小小的擦伤，更麻烦的是他所有的装备和补给都被这一颗球状闪电毁了。他现在两手空空，连一枚在野外最基础的指南针都拿不出来。
“可以借你的手机用一下吗？”
“手机？”男人有一瞬间的茫然，很快又给出一个恰如其分的微笑，“哦，在我同事那里。”
沈熠望向他，“那你要怎样跟同事取得联系？”
男人想起不久前他们在车上的对话，随口敷衍：“都可以吧。”
“你知道怎么离开这里吗？”
男人点头，“跟我来。”
沈熠跟上去。他近些年经常探访各类古迹，也会在途中与陌生人结伴。面前的男人有些古怪，但他没有更好的选择，此时此地，结伴怎么都好过孤身一人。
天上阴云未散，通过植物生长的朝向可以判断他们正往南走。
“刚才谢谢你。”
“是闪电打在你的车尾，我才有时间带你出来。”
车尾吗？沈熠的记忆出现过一段时间的空白，他只记得球状闪电迎面而来，然后呢？
男人在前面向他伸出手，沈熠越过他，攀着树干迈过一个泥潭。
沈熠点点头，“总之谢谢你，我叫沈熠。”
“叶廷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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