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秋时节,糖水铺里客源不绝。
浓烟缭绕的厨房内,除了有条不紊的案板声,还不时传来几句少女清脆的指点声音。
“对,将栗子在表面划个一字刀,放入滚水中,再去皮去衣。”
末了还会有一句叮嘱“小心烫。”
江杏坐在一旁的竹椅上,端着一杯茶,执蒲扇一把,很是惬意,不时也会从椅子上起身,走到案前端看晓丹的动作。
“姑娘你看这样成吗?”
晓丹抬起头问道。
江杏面露满意地点了点头,这段日子糖水铺的客人十分多,江杏本想去人才码头寻些厨房好手来帮忙,不料让晓丹上手了几回,她竟可以自己调配出一碗口感和甜度都恰到好处的糖水。
江杏十分惊喜,没想到晓丹竟有这般天赋,果然吃货的潜能是无限的。
晓丹得到了表扬,圆碌碌的双眼笑眯眯的,煞是讨喜。
今日正好是换菜牌的日子,除了已经定好的几款热门糖水,江杏今日又突发奇想的新增一款圆肉百合栗子糖水。
圆肉既为桂圆,是补血养气的佳品,百合健胃消湿,栗子健脾,都是滋补润燥的食材,最适合秋天食用。
做法也很简单,可谓是一锅熟,若不想百合太过软烂,也可稍晚下锅。
栗子的口感软糯,桂圆是江杏亲自选的龙眼晒干的,肉质多汁,颗粒饱满又新鲜,自然不会差。
煮熟开盖之时,栗子的糯香和桂圆的甜香恰到好处地融合在一块儿。
晓丹捧着碗尝了又尝,既欣喜又生怯:“这真是我做出来的吗?怎么这么好喝啊,我都不敢相信。”
晓丹心知自己这一辈子就是望到头做伺候人的活儿,她肯吃苦,又乐观,也始终安分,却不想自己竟还有做糖水售卖,让客人吃着叫好的机缘。
“如何,自己亲手做出来的糖水,是不是觉着更好吃?”江杏道。
晓丹疯狂点头,末了又憨笑两声,“不对,那还是没有姑娘做得好吃。”
江杏忍俊不禁的笑了两声,感叹这个傻徒弟可真让她舒心,不仅有天赋,嘴儿还甜。
正这时,林银自前院火急火燎的走了进来,手上还拿着好几张画像。
“主子,这又是今儿媒婆送过来的。”
这段日子可真是热闹,林银除了招待慕名而来的客人们,三不五时地还得应付找上门来的媒婆。
江杏皓白的额间已然妆点着一枚三瓣状的花钿。
藕粉的花钿颜色给白净的面容平添了柔媚的感觉,仿佛一下子从不谙世事的天真小姑娘蜕变成了温柔妩媚的少女。
却说那日官兵上门之时,林银当着那么多街坊邻居和客人的面儿,说江杏的身份是自己远房外甥女。
这及笄了的,又美若天仙,还做的一手好吃食的待嫁娇娘,在淮南城里头俨然是块炙手可热的香饽饽。
而林银作为这个香饽饽唯一的长辈,便是媒婆不遗余力要攀谈的人物。
虽说取下面纱引得媒婆的“热心肠”频频到访,是令人烦扰了些,不过也并非全无好处。
江杏这张肤若凝脂的娇容就是胶原蛋白最好的证据,这半个月来,铺子里头几款美容养颜的糖水几乎卖断了货。
甚至天不亮就有勋贵人家的千金小姐派丫环来铺子门口排队,江杏的手艺已经是街头巷尾连声称赞的了,加之这张横空出世的俏脸,俨然成了糖水铺的活招牌。
月底翻看账簿那会儿,江杏脸上的笑意就没下来过,甚至饶有兴味的打趣了一句,要是知道能给铺子带来这般高额的营业额,她早就该露这个脸了。
林银将手中的画像摊开,一应全是五官周正的少年。
“虽说大都是些经商人家,我瞧着这位裘公子却是出类拔萃的,他爹是淮南的米商大户,哥哥又是边境军营里头的副将,自己也聪明勤奋,与您还算匹配。”
林银虽然一直把江杏当成主子,私心里却是比自家那亲傻儿子还要看重的,眼见她及笄了,便难免的也想提上两句善意的建议。
林银知道江杏的身份是江府的庶女,若是得父亲看中的庶女才会配给官宦子弟,若是不得宠的,不是做妾,便是下嫁给经商人家。
听着林银的话,江杏眉眼微挑,还真拿起画像端详起来。
大周男女的婚姻之事都要经过媒婆周旋,但凡城中到了年岁的男女,便会为其画出画像,若遇到合适的,不管男女,对方都会先送上画像,是为“以貌取人”,若是相貌合适,便开始递庚帖相见观其品行。
而江杏的画像也早在淮南城的各家媒婆的手里,甚至到了画师来不及作画,供不应求的地步。
江杏还记得,上一个这般轰动的人物,是她的大姐姐江荷,也是江大夫人的嫡亲女儿。
江荷素有才女之称,琴棋书画样样精通,加之有江府嫡女这层身份镀金,更是炙手可热。
江荷为此洋洋得意,三不五时的便在姐妹们面前炫耀。
江杏如今却对此事颇为担忧,虽说从前她从未以江家三小姐的身份在外人面前露过面,可若是有朝一日被京里的江家人知道自己私自出府开糖水铺,只怕会惹来无妄之灾,尤其是那个总爱抓着她一点错处就处罚的江大夫人。
林银见江杏眸光专注,以为她这是感兴趣了,便又说了几句裘公子的情况。
江杏微微颔首,这裘公子五官端正,倒也是一表人才。
正这时,身后忽然传来一声不冷不热的话语:“看够了吗?”
“还没。”江杏顺嘴一回,话音甫一落,猛地回过头去。
楚子渊正微微倾着身,视线落在她手中的画像之上。
江杏忽然回过头,二人的脸一下子就挨的极近,近的仿佛彼此的呼吸都环绕在了一块儿。
林银望着二人摸不着头脑。
晓丹眼观鼻鼻观心,不由轻咳了声。
楚子渊眸色深沉,缓缓站直了身。
“阿...阿煦你回来了啦。”江杏也回过神,从椅子上站起来。
干果铺子不是挺远的吗,他怎么回来的这样快。
不知怎么,她此刻竟有些心虚,干巴巴笑了两声,对楚子渊说道:
“我就是随便看看...”
她也不知道自己为何要解释,也不明白自己为何生出一丝心虚。
视线瞥到桌上的圆肉百合栗子糖水,连忙道:“你天不亮就出去采买当真辛苦,饿了吧,尝尝?”
她试图打破这种莫名的尴尬气氛。
楚子渊的神色缓了缓,眉间露出一抹淡淡的笑意,端起精致的白瓷碗尝了一口。
楚子渊:“不是你做的?”
晓丹一怔,江杏也是满脸惊讶:“你怎么知道?”
她方才尝时只觉得晓丹做的跟自己做的丝毫没有不同,甜度适中,食材软糯的程度也是相似的,就连外头的常客都尝不出来,他竟一口就知道了?
没味道的,不是出自她之手。
楚子渊只是点了点头,并未多作解释。
江杏定睛看着他,只觉得眼前之人仿佛长高了不少。
因为她现在看他时,仰头的弧度明显加大了不少。
只数月光景,清俊的少年郎竟有些隐隐蜕变成风度翩翩的成熟男子了。
回想起那日在那座陌生府邸的卧室里,他将她紧紧护在怀里,那种安全感令她无条件的信任和安心。
江杏沉思了片刻,将手中的画像递给林银,“银婶,你去对那些媒婆说,我已觅得夫婿,劳她们费心了。”
楚子渊听罢,蓦然抬头,眼中满是惊愕。
她这话什么意思?
凌厉的目光扫过那张晃在半空的画像。
一个五官国字,相貌平庸的男子。
她看上他了?
楚子渊的内心顿时有如被千斤大石所压的心颤,那是一种惊慌和害怕失去的感觉,来之汹涌,仿佛占据了他的清醒和理智,恨不得将那什么裘公子团成团扔出淮南。
林银同样有些没反应过来,“主子,您的意思是,相中裘公子了?”
江杏一愣,连忙解释道:“不是不是,我谁也没相中。”她这才反应过来自己的话带了歧义
楚子渊正为她第一句话松了口气,又听到第二句,心里没来由的生出一抹失落感,那感觉就像这碗没味道的糖水,吞也不是吐也不是,只能默默咽下。
江杏言罢,行至桌前水盆中,用绣帕沾了些冰凉的井水,在额头擦了两下。
那枚花钿的颜色瞬间淡了不少。
“这...这怎么这么容易擦掉了?”
林银见状,大为惊讶,看了看井水,又看了看江杏的额头。
及笄的姑娘所绘花钿并非清水可洗的,须得专用的药水,想当初景正为她抹去额间花钿,可是费了好大的工夫。
江杏的眉眼微微弯了弯,露出一抹俏皮的神色,白净的小手指点了点额间:“我这是用胭脂所画的,自然能擦掉了。”
她一直很排斥绘及笄花钿之事,仿佛有了这一枚东西,自己就是一个人人待摘的鲜嫩桃儿。
如今对外放出风声说自己觅得夫婿,加之额头没了花钿,便可信以为真,静待风声平息,她也能安然继续过自己的小日子。
江杏对林银解释完,又转过身,仰起头看向楚子渊,问道:“阿煦,我擦干净了吗?”
眼下手中没有镜子,她自己看不见额头,只能胡乱擦了两下。
晓丹闻言,正欲走上前来帮她擦拭,楚子渊却快她一步,自江杏的手中将那方绣帕抽出。
少年的眼眸蕴着一抹赞许的笑意,抬起手,轻轻的,像对待珍宝似的,为她将额间的花钿尽数擦拭干净。
他的动作很是温柔,江杏仿似感觉不到他的触碰,只是偶尔会有温热的指尖随之触碰,引得少女眸光微抬,羽睫微颤,一错不错地盯着他。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停住了,这一幕安静又美好,晓丹了然于心的笑了笑,拉过一旁呆住的林银出了厨房。
过了许久,少年的薄唇微微轻启,一字一顿道:“擦干净了。”
低沉而浑厚的嗓音如冬日飞泉,直击入江杏的心灵。
江杏愕然地张了张唇:“你...你擦掉了?”
所以,她额间的及笄花钿,最后是由阿煦擦掉的?
难道他不知道只有定亲的夫婿才可以帮及笄的女子擦拭花钿吗?
少年墨色的眼睛里闪过一抹极快的熠光,隐隐含着一抹独占春色的暗涌,却又怕吓到眼前娇娇的人儿,一瞬便消散无踪。
面容恢复一派纯然清冷,一丝不苟道:“嗯,你看不见,所以我帮你擦掉。”
他如此自然地解释,江杏脑海中升起来的旖旎瞬间消散,不由在心底里暗暗谴责了自己几句。
阿煦行事素来勤快又热心,他的动作就真的只是帮自己擦掉那枚碍事的花钿,才不是什么定亲夫婿的仪式。
“多谢了。”江杏恢复自然的神色,温和一笑。
“不必谢。”少年的嗓音凭添了一丝隐忍的暗哑。
他只是顺应本心,做了想做的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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