众目睽睽之下，数九寒天的北平早上，杳月竟然有种被人架在火上的感觉，额前只想冒汗。
周围拱火言语愈盛，就当她打算硬着头皮上台时，忽然后面伸出一只手来拦住她。
杳月扭过头来，只见是一个和周蕴文差不多大的长衫男人拦下了她。
“我们学生组织爱国活动最重要的是吸引有着同样抱负和爱国热情的同学们抱在一起发挥光热，没必要搞成忠心大会，新来的同学们不用紧张，可以先学习了解一下我们的主张和理想。”
他普一开口，方才还群情激奋的同学们纷纷静了下来。虽然他的语调柔和，但很有一种教师独有的不容置喙。
他望了王璐一眼，语气不偏不倚，仿佛单纯陈述事实。而王璐却脸一红，悄悄低下头去了。
旁边的同学们纷纷喊他“肖教授”，肖定倾点点头，自己上了台去发表演讲。
他和方才那些群情激奋的同学们不太一样，甚至冷静到让人看不出他的情绪。可在某些时刻，杳月又觉得他眼底有跟同学们闪烁着相似的光亮，只是更为成熟，更为锐利。
仿若一座火山，沉静地矗立在这世间，而内里炙热滚烫。
杳月听他的发言听得入神，以至于刺骨的寒风吹落了她的帽子，可这一切她都感受不到了，只是如痴如醉地听着。心潮澎湃，难以自抑。
却不知不远处的一处二层楼上，一扇窗户后站着两个人，正是周蕴文和方宇。
本来他是不放心别人，到底还是在面见了谷恒通后便抽空出来看她。不过心知杳月不喜欢他这般太过控制的行径，只好躲在一旁。
而方宇嘛......毕竟他来北平不是简单的人事调动，在方宇得知他要去平大后表示出极大的兴趣后，周蕴文顺水推舟带他一块来了。
“邹主任，发言的这个就是平大的教授，肖定倾。其实，我们怀疑他就是赤/匪特科留在北平的关键人员。曾经有线报说在肖定倾家附近有检测到电波，但只是一次，而且目前我们也没什么证据。”
周蕴文眉头微蹙，面上没什么表现，但闻言却是心里一沉——
他这次前来北平的实际任务就是端掉敌方的地下组织，近来战事吃紧，双方似乎隐隐都有撕破脸的架势，而周蕴文要做的就是让己方阵营手里的证据多些再多些。
这不是他头一次去做的任务，然而他显然低估了当目标变成自己老友的震慑力。他深谙组织内部的各种残酷手段，也知道若肖定倾果真是另一阵营的话，那他将面临着什么。
他暗暗祈祷着肖定倾不是，冲方宇点点头，“我知道了。”
他似乎有些无奈，一脸头疼地对方宇笑道，“我真是后悔送我们家那个去上什么大学了，她终日嚷嚷着求知求变，幼稚地厉害。”
方宇心领神会，随即道，“现在的大学根本不干正事，专给社会培养刺头的。他们这帮学校里的家伙懂什么，也就糊弄糊弄什么都不懂的学生罢了。邹小姐爱热闹，估计参加两次就没兴趣了。”
周蕴文笑笑，“她真像你说的那样，我可得回家好好上两注香。这小姑娘简直是来折磨我，让她听听我的话简直比登天还难。我是她哥，我能害她吗？”
方宇哈哈大笑，“放宽心邹主任，她们这年纪的小姑娘有个性的很，我家小妹也这样。”
话题便这样转开了。
周蕴文不敢在外面耽误太久，嘱咐了那两个小兄弟几句后便又回了局里忙去了。
*
解围和演讲的事让杳月对肖定倾心怀感激，等游行结束，她在拥挤的人潮里挤来挤去，终于跑到他身边，气喘吁吁地拦住他，“肖教授，谢谢您。”
肖定倾看了她一眼后才想起来缘由，笑着点点头，又问她，“怎么样？觉得有意思吗？”
杳月点点头复又摇摇头，“这不能说是有没有意思，我认为这是于国于家极有意义的事。”
肖定倾点点头，显然很赞许。
二人并肩在校园门口走着，是不是有学生跟肖定倾行礼致意。
杳月道，“肖教授在学生里真受欢迎，但您说话有种魔力，让人一听就陷进去了。您怎么知道这么多啊，我真想像你这样，随时随地都能侃侃而谈。”
肖定倾在校园里任教多年，看一眼就晓得杳月是个爱学习的人，而他多多少少也晓得学生中难免的“站队”行为。然而现在局势紧张，战事频发，他们也需要学生的力量，更何况国难当头，若是人人只埋头钻营故纸堆，便是研究出惊天的学问又有何用呢？
而他今日见了王璐那样的架势，心里已经对杳月的处境猜出了七八分，到底还是觉得不好，尽管晓得自己最近多半已上了敌人的名单，但还是于心不忍替她解了围。
不过忙帮就帮了，肖定倾懒得以此托大，也懒得听杳月的奉承，随口问起她的科系姓名，在得知她姓邹后倒是有一瞬间的恍惚，“邹？......这个姓不多见，我曾有一挚友，也姓邹。”
肖定倾叹了口气，“这么多年不见了，也不知道他怎么样。”
杳月虽然入学还不到一年，但经常在师生中间听到关于某个很没师德的教授的种种离奇事迹，而那位反面教材......似乎就姓邹。但尽管大家把他的事迹穿得天花乱坠，可大家都不会轻易说出他的名字，似乎有所忌惮。
她小心翼翼道，“难道肖教授口中所说的挚友，是曾经也在平大任教的邹姓教授吗？”
肖定倾终于看了她一眼，“没想到你们这些新生都听说了。”他眯着眼睛环顾一圈校园，语气里有些许无奈，“这校园啊，说是最单纯的象牙塔，可实际上七情六欲一分不少，这里头的人的舌头也不比村头的叔伯姑妈少一点。个人有个人的心思，谁能真纯粹呢？”
见他这幅样子，杳月便知道自己猜对了也说错了话，赶紧道，“肖教授，我不是这个意思......”
肖定倾冲她安抚一笑，示意自己并不在意，“你入学短，并没见过他，听人说便以为他不好也是正常。你不知道他，他不是传言里的那种人。”
杳月赶紧点头，脚下已经摸油准备开溜了。快放学了，而且话不投机半句多，省得再说那句惹得教授不痛快，岂不是没事找事？
于是溜回教室去找若琳，而在走廊里她正走得好好的，却不知对面走过来一个低着头的男生，那男生如同没长眼般，直直地就朝她撞了过来，杳月躲闪不及，直接被他撞到在地上。
她坐在地上揉脑袋的时候，对面那男生的情况也不怎么样，怀里的书飞了出来，登时散了架。
“你走路不长眼啊！”
杳月破口大骂，偏偏一圈打到棉花上，对面那男生根本没有搭理她，正忙着检查那早就变成一堆废纸的书，他捡起纸来看，大叹气，“诶呀，白补了。”
仿佛一本书都比面前这个活生生的女生更宝贵。
“喂！”
杳月见他这幅样子，更来气了，一把抓过几张书页。果然，因这举动，那男生的目光终于落在了她身上。而杳月看着手里的破烂纸张才发现，这好像是今早被人撕碎的书页......
她抬起头来，只见对面男生的眼镜比书更狼狈，一只镜片丢了，而另一只早已裂成蛛网状。
“眼镜坏了就去配眼镜！眼镜坏了就能往人家身上撞啊！”杳月又骂了他两句，也解气了。
那男生道，“这都这个月第三幅了，配了也没用。”
杳月心一酸，“你傻啊，不会配好了藏起来，就上课戴？”
那男生略一思考，“好像还真可以这样。”
“真是个笨蛋。今天啊，算我自认倒霉！姑奶奶我不跟你一般见识！”
杳月确定是不可能从这个人嘴里听到道歉的话来，自己拍着屁股站起来去找若琳去了。
等放学回家，本想好好跟周蕴文骂骂他，却不想坐等又等周蕴文不来，心下愈发郁闷。
墙上的表滴滴答答地走着，杳月百无聊赖地把家里周蕴文带回来的最后一点酥饼吃掉，终于听到了敲门声。
她登时雀跃起来，飞奔到门口，“自己家敲什么门啊.......你是谁？”
眼前站着的不是周蕴文，而是一个衣着笔挺的面生青年。
只见他手里提着一只三层的食盒，见了她立马双手送上。
“邹小姐，邹主任今晚要参加处里的接风宴，他让我来传话，说会晚些回来。这食盒里头都是他选的菜，都是您爱吃的。”
杳月的脸在他的言语里一点一点垮下来，又不好意思在他面前表现出来，生硬地点点头，接过食盒后关了门终于不用再掩饰，直接将食盒放在餐桌上。
她连看一眼的兴趣都没有。
时针仍滴滴答答地走着，杳月盯着长长的秒针，心想：周蕴文什么时候回来呢？
*
晚上九点。
四季园内人声鼎沸。
雅致的包厢内坐满了人。而周蕴文恭敬坐在谷恒通身边，正静悄悄地观察着桌上众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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