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管家放轻脚步,递出那封书信。
裴循微垂眼帘,信封表面的雪粒子融化晕出了点点水迹,但“季吟舒”三字依然清晰娟秀。
金管家知道他是个寡言少语的性子,轻声解释道:“世子,夫人和二小姐在来京城的路上,老太爷和老爷让你带着这封信去接她们。”
沉默良久,就在金管家以为他要拒绝时,裴循倏地回眸看了过来,“还有其他事吗?”
他只是轻飘飘的一眼,便叫他不敢再看,连忙垂下头把信放在书案上,“没……没了,老奴这就离开。”
裴循眉目淡淡,神色沉静,眼底隐隐点缀的水光,如同冬日的浮冰碎雪。
金管家离开后,赵柯悄无声息地出现屏风后,“世子打算什么时候出发?”
“明日一早。”
裴循伸出手,执起泛黄的纸页,垂着眼睫不知在想什么,片刻后叠放在书案的角落。
烛台的火焰摇摇曳曳,在颤动中遮去了裴循眸里的晦暗。
*
同一时分,燕京几十里外的雪山小道,雪粒纷飞的雾凇沆砀间,两匹黑鬃棕马共同拉着一截车厢在白茫里穿梭。
“昧娘……昧娘……”季吟舒眼泪扑簌扑簌往下坠,慌乱地将意识迷离的裴纤昧抱在怀里,努力摩挲生出暖意御寒,“我的昧娘,快醒醒,千万不要有事啊……”
裴纤昧双眼紧闭,脸色惨白如纸,唇部也没有血色,巴掌大的小脸上冷汗密布,能触摸到的地方都像冰一样冷。
她听见了那些急切的呼唤,可它时近时远,时大时小,近得仿佛在耳边,远得像是来自天外,大得如同倾盆大雨,小得似那清风吹拂。
裴纤昧想要睁眼安慰季吟舒,可努力了一会儿终是徒劳无功,心口处产生的疼痛丝丝缕缕传至四肢百骸,密密麻麻的无力虚弱感将她吞没,彻底失去了意识。
贺姨心里也急,但试图让季吟舒冷静,不要自乱阵脚,“姑奶奶莫急,昧娘会没事的,我们先镇静下来好吗……”
这是季吟舒的心头肉,如何能不急,手足无措之中,她想到了季老夫人临行前的叮嘱:舒娘,这是我在一位云游的大夫那里求的药,叫凝神丸,前几日刚制好,一共三瓶三十六颗,昧娘难受病发时,你就喂她一粒。
“药,药,对,我记得带药了,药在哪里?”季吟舒睁着一双红润泪眸,扯动旁边的妇人,看起来无助又可怜,“贺姨,药在哪里?药在哪里?”
贺姨立时反应了过来 ,连忙翻箱倒柜,手里刚找出一个碧绿瓷瓶,瞬间就被季吟舒夺了去。
她看见上面贴着的“凝神丸”三字,二话不说倒了一颗棕褐色药丸在手中,就着温热的水放入裴纤昧口中,她神色焦急,眼泪都快要哭了出来,“昧娘,昧娘快吞下去,吞下去就好受点了。”
片刻后,眼见裴纤昧不再冒虚汗,季吟舒才得以喘了口气,下一瞬就催促外面驾马车的人,喊道:“于叔,我们得快一点到京城,昧娘必须尽快看大夫。”
于叔拉着缰绳抽了几下,扬声回应,“知道了,姑奶奶。”
这几日来星夜疾驰,寒风裹挟之下,山间有一辆马车踽踽独行,踏出残影的马蹄溅起无数雪粒飞霜。
于叔和贺姨皆是季老夫人派来护送季吟舒和裴纤昧回京城的,虽然两人年纪接近四旬,但都有一手好功夫。
尤其是于叔一身娴熟的驾车技术,马车简直如履平地,不然裴纤昧得颠得更难受。
可偏偏祸不单行,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裴纤昧还没有苏醒的迹象,如今又天霜地寒,风雪压山,匆匆赶路时轱辘转动的车轮骤然深深陷入厚厚的雪层里,马车顿时斜了半边。
季吟舒猝不及防,一头撞在车壁上。
她来不及自顾,连忙查看昏迷不醒的裴纤昧,生怕一不小心再撞出其他伤口。
细细检查一番后,确认她没有受伤,季吟舒才终于将提到喉咙的嗓子眼放下去。
贺姨打开放在车内角落的药箱,翻翻找找,心疼道:“姑奶奶,你额头肿了,我给你擦点药包扎一下吧。”
季吟舒摇头,顾不得伤,推开车门形成小小缝隙,堪堪露出一双眼睛,一捧风雪顿时迎面刮来,她忍不住闭眼缩颈抵挡,“于叔,是出什么意外了吗?”
于叔翻身下马,绕了一圈查看情况后,搓着手哈气取暖说话:“姑奶奶,车轮陷到雪里面了。”
季吟舒皱紧眉头,“何时能好?”
于叔看了一眼白茫茫的四周,戴紧毡帽,“姑奶奶,估计一时半会儿好不了了。”
此处人烟稀少,平常时便是山高水险,加上时值严寒冬日,更是寸步难行。
季吟舒眼眶逐渐红润,心生懊悔恼恨,早知如此,她就不抄近路回京了,若裴纤昧因她遇到个三长两短,她还不如从未重生。
贺姨看出她的担忧害怕,拍拍肩安慰道:“吉人自有天相,姑奶奶莫慌,昧娘必定能逢凶化吉。”
兴许是这话起了作用,裴纤昧缓慢睁开了双眼,起初略有怔然。
季吟舒听到细微的衣衫摩挲的动静,连忙回过头来,惊喜道:“昧娘,昧娘你醒了,还有没有哪里不舒服?”
裴纤昧摇头,舔了舔干巴的嘴唇,有气无力道:“没有,就是有点渴了。”
贺姨手疾眼快,立马倒了一杯热水,兑一兑变成了温水,“昧娘慢点喝,润润喉。”
季吟舒扶着她靠在自己肩头,扯着弧裘盖得严严实实。
裴纤昧就着贺姨递来的杯沿抿了几口,干痒的喉咙仿佛生生吞下一颗碎石,硌得血肉颤动,她拼命咽下喉间溢出的痛呼,面容扭曲得有些发青。
车内的残烛火光昏暗,无人瞧见。
季吟舒低头询问,“昧娘好些了吗?头还晕不晕?”
裴纤昧摇了摇头,试图甩掉脑中的胀痛和胸口的堵闷,躺在她怀里平复气息,强撑精神安慰,“我好多了,母亲别担心。”
她慢慢记起了方才曾感受到剧烈的摇晃,此时此刻又感觉身子不可控制地倾斜了一些角度,疑惑问道:“母亲,外面发生什么事了?”
季吟舒回:“车轮陷到雪里面去了。”
裴纤昧眉心微蹙,沉吟片刻后道:“可现在冰天雪地,我们不能就这样坐以待毙,否则就会生生冻死在这里。”
“你说得不无道理。”季吟舒多日未曾安眠,眼下渐有乌青,面容也倦怠不已,“可你现在才刚醒,母亲担心你受不住这风雪,左右待在车厢里还能让你休息缓解些。”
“我已经好很多了,母亲莫担忧。”
话音一落,裴纤昧裹紧弧裘便推开门,迎面风雪侵来时忍不住闭了眼,待适应后弯着腰就要走下去,却被季吟舒拉住袖角。
她回头,一眼便撞进她担忧心疼的眸子里,“昧娘,外面冷,你要做什么?”
裴纤昧弯唇浅笑,“母亲莫怕,我只是下去看看情况,与其一直待在车上,不如自己去尝试一下,兴许否极泰来,山重水复后会有柳暗花明呢。”
她下马车后立即走到陷落二分之一的车轮旁,徒手就开始刨开堵塞的雪,掌心的温热触及冰雪的寒冷时,五指开始变得通红肿胀而僵硬。
“我们一起来。”于叔也蹲下身子,在一旁刨雪。
贺姨知道裴纤昧在做什么后,不假思索就下了马车一起帮忙,季吟舒也想下来,被裴纤昧制止了,“母亲,你闭眼休息一会儿吧,我们来就好。”
可如今雪花堆积的速度远比她们快,刨了又落,落了又刨,来来回回,她们只挖出了四分之一,还剩四分之一的车轮埋在雪里。
裴纤昧额间沁出的细汗顺着眉骨滑落,落在睫羽上和着雪粒凝成碎冰,每次吐息便会呼出一口白雾,“于叔,停下吧。”
“为……”于叔的声音戛然而止,显然他也看见了松动即将脱落断裂的辐条,神情骤然呆滞颓靡,“这可如何是好啊?”
辐条脱落,就算能挖出车轮,它也无法再承重继续转动,如此一来,想解救马车这个办法是行不通的了。
裴纤昧吸了吸鼻子,转瞬间心中已然定了主意,“母亲,我们弃了马车走吧。”
季吟舒皱了眉头,望着车内的东西犯了难色,“可这车上的东西怎么办?”
其实东西也不算多,季老夫人原本是准备弄两辆马车的,后来她嫌车多耽误行程,就只带了比较重要的东西和一些钱财。
裴纤昧身形纤瘦,仿佛寒风冷雪一吹就会倒下,而此时却当机立断,干脆利落,成为了主心骨,“身外之物,不要也罢,母亲,人是最重要的,活着离开这里才是当务之急。”
季吟舒浮现出欣慰的神情,也觉得她说的很有道理,“好,都听昧娘的。”
裴纤昧又叮嘱了几句,“对了,于叔,贺姨,你们也赶紧把自己最重要的东西带上,莫要带多了,不然太重也不好走,其他的可以日后再添置。”
约莫几息后,季吟舒走下马车时手中仅抱了一个檀木匣盒,怀里放的都是季老夫人求来的几瓶凝神丸。
贺姨和于叔也只背了一个包袱,力求轻身行路。
裴纤昧走到棕马连接车轭的地方,“于叔,你身上带了匕首吗?”
于叔连忙点头,“有。”
“给我吧。”她伸出手。
裴纤昧接过于叔递来的匕首,拔出刀身想要割断连接捆绑固定的绳索,“马车虽然坏了,但马儿还在,可以让它驼点减轻负重,雪夜徒行也能轻松些。”
于叔看她的眼神满是赞赏,“二小姐临危不惧,冷静自持,颇有季老夫人年轻时的风范。”
裴纤昧的脸色比下马车之前越发苍白,唇色几近于无,唇边浅笑,“于叔过誉了,我如何能与外祖母相提并论……”
“驭——”
说话间一人一马早已走近并停下,传来了一声清冷呼停和一声马儿长啸,裴纤昧的声音也伴随它戛然而止。
季吟舒、贺姨和于叔都喜出望外,不约而同失了声望向来人。
瞬间的寂静里,裴纤昧割绳索的动作倏然停了下来,偏头抬起睫羽,琥珀眼眸里意外映入一抹雪色,那白仿若融于天地之间,所以她们四人说话时才会没有察觉。
他骑着黑鬃白马,宛如神祗降临,背对冷月面无表情,眉似黛山,目若寒星,一身雪白的锦袍灌了风,顺滑如瀑的青丝迎风飞扬。
即便只是匆匆瞥一眼,也能感觉到彻骨的寒冷,比之天地间的霜雪更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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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0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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