娘亲不喜欢她。凤霜落记事时就觉察到这一点。
修正为更为确切的说法是,娘亲打心底憎恶着她,一刻也不想见到她。
她的存在验证了兔死狗烹的羞辱,她的孕育实为君权对抛头颅、洒热血的将士的附属。她是吸食了有志之士锦绣前程的晶簇,是荒谬的决策捅向巾帼英雄的匕首。
憎恨凤家的黄知善,痛恨着浊坤的人与事,偏偏只能被迫停留在此地。
凤家家大业大,靠着朝廷发放的款项,巧立名目,迅速壮大。一跃成为三阳城财大气粗的家族,连挑选当家夫人也要选那京城来的领头。
凤来仪挑中了黄知善。
不出一年,黄知善产下一名女婴,取名凤霜落。孩子配备了乳娘、侍女照应,乳娘姓孔,唤作孔名轲。
自打生下了孩子,黄知善就不曾正眼瞧过这个权衡利弊之下交易出的副产物。
蒙昧的婴儿吸吮着乳娘的奶水长大,等到断奶的时日,黄知善都不曾抱过她一次,不仅接受不来任何的肢体接触,连孩子抱过来给她瞧上一眼都一股劲的犯恶心。
乳娘孔名轲被留了下来,作为凤霜落的教养嬷嬷领着月例。两人处着,总比旁的人多一份亲近。
没能学得那些复杂晦涩的词汇时,凤霜落总以为孔嬷嬷是她的亲生娘亲。
等到学会了、习得了,又百般不得其解,何故走到哪里都跟着一串女使的她,竟像是石头缝里蹦出来的,凑齐了一对素未谋面的至亲。
铭刻在孩儿心中对父母的期望,比落在宣纸上的墨迹还重,直至她人隔着假山游园、清朗荷塘,与血脉相连的一道瘦削身形相会。
孔嬷嬷松开拉着凤霜落的手,双膝下落,规规矩矩地行完礼,唤了一声夫人。然后勾着呆愣在原地的小姐佩饰,催促着她赶快喊娘亲。
凤霜落喊不出口。
游荡在庭院里的女人,像一根被风霜削平、铲薄了的炭笔。
沉闷的、灰蒙蒙,打不起精神,印在人为堆砌的山石前,好似一缕飘忽不定的鬼影。
凤家夫人黄知善是三阳凤家的耻辱、黄家灭族的罪人,被她带过来,常驻此地的前女兵,现妇人嘴里的祸害。
爱吓唬人的护院会跟新来的丫鬟们说,后宅飘着一只怨念颇深的吊死鬼,拖着长长的舌头,困苦于悬而未决的冤情,终年澄清不得,饱含冤屈,逗留人间。
凤霜落觉得自己看到了那只鬼,那只鬼同样也看见了她。
娘亲这词,当真是熟悉又陌生,切近又疏远。
或许是孩子喜爱父母的天性所致,凤霜落没过多久就说服自己接受了亲生娘亲人不人、鬼不鬼的诡异现状,却迷惑于衍生出的崭新疑问。
何故并非娘亲的孔嬷嬷整日跟着她,宠着她,呵护她,而亲生娘亲却从来没有主动地找到她,抱过她,疼爱她。
那时的凤霜落不清楚,足够丰厚的利益策动人心,而血脉相承的关系亦能使人短兵相接。
晴天恨海,翻转只在一瞬之间。
山不来就我,我便去就山。
掂量着亲生娘亲下落的凤霜落,对从未拥有过的母爱心驰神往。见不着面的日子里,脑海里丰富刻画着她的身影。
她捧着一盘新出炉的杏仁芙蓉糕,一颗都舍不得吃,踩着红狮子头靸,哒哒地跑到凤家夫人栖息的载柳居。像献宝一般,将最喜爱的甜点眼巴巴捧到娘亲嘴边,有意讨她的欢心。
原本直溜溜地远眺着北方的妇女,见到她,大受刺激,浑身抽搐。
原来呆滞的面容染上挥之不去的厌恶,空洞的眼神聚拢了炽盛浓烈的仇恨。
妇人双手抄起点着红烛的铜金烛台,一下下往她的脑壳上砸,以要命的情势,绝不留手,嘴里反复嘟囔着一句什么。
踊跃的热情交换来一世的阴影。见不到心乱的至亲,面对面了,反而要取她的性命。凤霜落被扑倒在地,砸得头破血淋,积蓄在地面的血滩倒映着她童稚的容颜。
捂着脑袋的孩童,惊恐到连连后退,却退不开成年人如有实质的杀意。
现场兵荒马乱,主子奴仆,乱作一团。第一次正式会面的亲生母亲,面貌狰狞。高温的红烛溅入凤霜落的眼睛,直烫得人饮血崩心。
随侍的孔嬷嬷冒着忤逆犯上的风险,舍身保下她。
凤霜落躺在教养嬷嬷怀里,抖成来回摇晃的筛糠。顺着面颊簌簌而落的,不只有血液和泪花。
护着她的孔嬷嬷,不能反抗主子,只能抱着她逃离院子。被尖刺扎透的肩膀,自那之后,就不大中用了,连着的右手臂也不听使唤。
凤霜落的伤口包扎完毕,下人带来了另一位神龙见首不见尾的长辈音讯。
婢女斟酌她的神色,忐忑地复述着凤家老爷的话语。“破了相,就不好谈价了。”
年幼的她尚且不能理解婢子转述的诛心之言。形容她是田地里最为廉价的猪草,踩上凤家的门楣才能累加自身的价码。
追逐着父母关爱的凤霜落,每次只能望向他们漠不关心的背影。
大多数人被教育要从自己身上找问题,从而忽略环境、人事多种要素干扰。
凤霜落在这种论调下,被教养成大家闺秀的典范。
她以为是自己不够乖,所以得不来疼惜,故而谨小慎微,步步惊心。
爹爹和娘亲两个人各有各的可怕之处,可孩子到底是喜爱父母的,因为年纪尚小,所以记吃不记打,一方碰了壁,就由另一端去寻。
凤霜落依从着凤家老爷的命令,在小不点儿的块头,修成婉婉有仪的性情。她在娘亲睡着,平复情绪的时辰,守在娘亲床边,贴着娘亲的衣角入睡。
娘亲不发病时,不会展现多大的攻击性。
或许是出于对过往的怀念,游牧民族出身的娘亲偶尔抱着她,坐在膝盖头。给她讲解草原风光,苍茫的原野牛羊成群。穹庐遍地,水土丰茂。星光灿烂,白水绕黑山。
圆顶的毡帐可以集体拔起移动,游牧人驱赶着牛羊群,隐没在绿色的海洋。低伏的风唤醒一排排青翠的波浪,高飞的雄鹰尽情梭巡着辽阔的领土。
讲述往事的娘亲,眼里发着粼粼的光,一见着前来探望的爹爹,笑容就都收敛了。
娘亲发病的日子,泼辣而疯狂。她仇视着凤家的一切,包括繁衍出的孩儿。
风霜落面颊淌着泪,痴痴地抱着娘亲的大腿。她忍受着落在背上的鞭子,任由背部被打得皮开肉绽。不明白世人孜孜以求的亲情,为何会如此的痛不可忍。
明明松开手转身就能逃离,为何要伏在她身下,祈求长者的怜惜?
因为这人生下了她,而她要百般取悦才能从对方那儿汲取到为数不多的温情?
等凤箫声再大一些,从流言蜚语里拼凑出娘亲嫁给爹爹的来龙去脉,从而了解到世间夫妻结为连理,并非百分之百出自于爱。也可以是坑蒙拐骗、等价交换。
终于明白自己不被爱的凤霜落,解开了萦绕心头多年的困惑。
脸颊上掉的泪珠串子,不晓得是出于可怜一路往下跌落的娘亲,还是可怜爹不疼、娘不爱的自己。
在凤霜落为双亲俱在,举目无亲的悲哀中,徘徊不前时,妹妹凤箫声出生了。
凤霜落抱着小小的,依偎在怀中的婴孩,稚气的眉目禁不住柔软。
只会流口水的小孩,吃喝拉撒都要人管。胖嘟嘟的小肉手勾住她的指头,一被人逗弄,就咯咯咯的笑,一有点风吹草动就乐不可支。
天真无邪的妹妹还不明白她将来会经历怎样的狂风骤雨,不明白她的娘亲对她们怀着深仇大恨,她的爹爹打从心底厌烦女儿家的降临。
妹妹跟她一样,赤条条地来到这个世界上,却不受任何一个人期待。
凤霜落心下一酸,打定主意不让妹妹走她走过的老路。
凤霜落在还是幼童的年纪,学着成为一个母亲。
没能获得爱的她,给予了亲妹妹所有的关爱。用来弥补妹妹在娘亲、爹爹那缺失的疼爱,同时补偿年幼未曾得到过长亲顾怜的自己。
凤霜落给妹妹取了个小名,名作慢慢。心甘情愿牵着她,领着她,风雨无阻,让妹妹悠哉悠哉。
不用着急踱步,好大喜功。不用刻意弯曲了脊梁,去讨好奉承,委曲求全到夜晚都不能安眠。不用自发悬梁刺股,抽着自己上进,以此达成长辈从来没有过的期许。
倘若她扮演了慢慢的慈母,那东家公子东风放则是一位严父。表面严苛地对待慢慢,心里已不自觉沦陷,对凤家二小姐百般谦让,万番纵容。
在凤霜落的引荐下,积郁成疾的娘亲终于会见了游走四方的草泽医,在生僻药方的调养下,身体状况越来越好,情绪较之往前稳定。
由于东家小子的出色表现,变相加固了凤家稳固的权位。爹爹对能够与凤家联为姻亲的妹妹,和颜悦色许多,一切都在往好的方向发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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