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鲤。”
闵岚鲤终是长叹一声。
那孩子当年尚不及他腰高,瘦骨伶仃,似只鸡仔,浑身上下唯有两颊尚且算得上圆润。那时他便住在自己隔壁的巷落,每逢军队出征,他总远远躲在墙角,攥着衣角小声唤着他:
“哥。”
大名鼎鼎的“京城熠湳”,是当年最年轻的副将,却硬被安排到了他身边。
可怜他一个孤家寡人,好不容易适应了这位操心的副将,又适应了这孩子永远亮晶的眼神,他总眼巴巴的等着军队凯旋,接着又在军队归来时踮着脚在人群里寻找兄长。
原想着再经几场战事,待副将擢升将军,那孩子也能在他们羽翼下安然长大。可怎料,天意弄人。
那一场战役来得悄无声息,敌将的刀锋掠过,他甚至来不及出声,头颅便立刻滚地,自此之后便是终局。
数年前他父母的死,闵家军没来祭奠,现如今,满街缟素,闵家军高高壮壮,人人都摆着一张严肃的脸,一张张纸钱化在火盆里,人群中,却窜出个孩子,沉默着,摸了摸他的剑。
他至今记得那个眼神,决绝的、悲愤的、还带着孩子该有的害怕。
一年后,京城红鲤成了他的副将。
三年间,烽火连天,这孩子踏遍兄长走过的疆场,将亡兄的作风一点点嵌进骨血里,竟再寻不见昔日的一点影子。
仿佛当年死去的不止那位副将,还有那个怯生生的孩童。
“杀了我。”
他步步走近,离他渐渐只有两步之遥。
“将军,我…”
红鲤嘴笨,脑子也没那么机灵,他张了张口,却说不出什么话来,他倔强地转过头去,紧紧闭上眼,心里暗道:我什么都没有看见。
可将军仍在步步紧逼,电光石火之间,红鲤终于还是举剑,抵上他的肩头,泪水却在瞬间喷涌而出。
“兄长的遗愿本是…”
“红鲤!”闵将军忽得开口,青紫的纹路已经遍布眼眶,“我平日里是怎么教你的?”
“说话!我是怎么教你的!”
红鲤猛然一抖,泪如雨下。
闵将军望着他, “记住,不要在战场上愣神,更不要看着敌人愣神!这是我教过的道理!”
红鲤颤抖着手,应道:“将军,我记得…我记得!”
剑尖往前寸进,却又被闵将军猛地攥住,直直插入心间。
“还有,莫要再学你兄长了,一点也不像…道你像他的,不过睹目思人罢了…”
“将军!”
红鲤茫然一瞬,忙上前去,就要接住他下滑的身子,却又被他一个抬手拦下,只能眼睁睁看他跪倒在地。
伤口正中心窝,却并不深,叫人平白多受折磨。
红鲤红着眼睛,手足无措的看着闵将军。
“咳…!动手!这是军令!待我见着你兄长,定要好生数落你这优柔寡断的性子……”
闵将军说的决绝,却还是看着他茫然的面庞软了声音。
“这是我教你的最后一课,动手,就当让我痛快些。”
“末将…遵命。”
红鲤擦干眼泪,手起刀落,将军的血已经变了颜色,红鲤到底还是没去替他收尸,拽着温律便飞速回了扎营点。
温律对这一切早已轻车熟路,他顺手布下御挽护生诀,红鲤低声安抚了几句伤员,回过头时,又是谦虚有礼的一句。
“辛苦了,每次都托你布阵防御”
“小事。”
刚刚的那具尸身还在脑海中浮现,温律艰难扯唇,果不其然,下一秒,红鲤便长出一口气,似下了决心又像是随口一问,低声问询出口。
“你说我还能给他收尸吗?”
他刚刚做了一路的心理建设,心里自然也清楚,却还是缠着温律想要一个回答,温律只得低声应了,尽可能委婉地开口。
“将军有天行观的人,他们懂得的奇门异术多,兴许有办法…”
“我晓得了。”
红鲤似是累极了,他刚经历了一场大战,哭着杀死了那位于他而言如师如父的人,却也没什么时间伤心,好多事都等着他处理。
涣散的军心、战后的处理、人员的清点,自己一人要面对好多事,好多人,从前顶在前面的已经帮不了忙了。更何况他确实不像他哥那样有一颗八面玲珑的心,能将事事都照顾到,他无暇顾及温律怪异的心情。
红鲤垂眸,忙着手上的事,道:“先生先休息吧。”
......
温律喉头微动,最终还是强笑着应了声好。
怎么偏生去的那样迟,怎么偏生惹出这样大的乱子,怎么偏生…
他的喉间微微发苦,温律瞧着红鲤强行挺直的腰背,到底还是小声开了口。
“怪我,去的晚了…”
“怪你做什么。”红鲤强打了精神,回首拍了拍他的肩,“莫不是先生真有如此神力,能移山填海不成?”
听见他带着安抚意味的调侃,温律心中的愧疚更甚,却也不便再多说,让他一个刚失了至亲的孩子来安慰自己,实在是不应该。
残阳如血,又一点点偏移,被黑夜吞噬,温律只觉心乱如麻,当初局势不稳,一张人皮面具贴在脸上,免了他的活罪。
可局势动荡,他加入闵家军,什么都说不出口,什么也不能说,连父母都只能瞒着,装作失忆模样。
只是没想到数月不闻陈古楠消息,再见面时,陈古楠竟然阿巴又回了贼窝,往日辛劳烟云般散去,这次,他手上又沾了多少条人命?
他知道,如果有的选,那陈古楠便不会如此行事,若不是世事所逼,他们又何至于此?可这也只是他的心中一念。
人命在世道乱的时候是最不值钱的,但在亲者眼中谁的命又比谁高贵呢。
于他,陈古楠是他心中所系,于安裳鲤,江悦府是他的家。
所幸江悦府无事,若她再出事,之后他们又该如何自处?陈古楠又该如何谋活路?安裳鲤那般性子,到时若真与陈古楠不死不休,自己又该如何处理?一面是至亲至爱,一面是挚友恩人。
他放不下陈古楠,也不该有负安裳鲤,可怎么走,都是死胡同。更何况若不是自己晚到一步,闵将军怎会……
温律叹了口气。
思绪戛然而止,温律只觉心乱如麻,头痛欲裂,正摇头时,却猛地瞧见安裳鲤营帐中不知何时亮起烛火,脚步似乎有了自己的思绪,就那么一步步走了进去。
“情况如何了?”
安裳鲤正为自己手腕缠着绷带,闻言微微一愣,下意识摇了摇头。
“他本来就要死的,可惜,他的同谋突然一记掌风将我击中,情急之下,竟然叫他跑了。”
他说着,用牙狠狠拽了一截纱布,紧紧勒在胳膊上,这才继续说了下去。
“不过他走的时候,手上好像还拽了什么东西,像是个什么木牌子,似乎是从地上捡到的,不过走得太快,我也没看清。”
木牌子?
温律猛地警觉起来,一只手小心翼翼摸在腰间,果不其然,那里已经空空如也。
是他为陈古楠准备的生辰礼,楠木的牌子,上面是他一笔一画刻的图案,庆祝他逃离贼窝,重获新生。
他心中愈发乱了,温律瞧了一眼安裳鲤受伤的胳膊,不知怎的,竟不合时宜地开了口。
“江悦府…观主对你来说,很重要吗?”
“你怎么问这种蠢问题,观主菩萨心肠。”安裳鲤眼眶似乎有点红,烛火摇曳,看不真切,“当年我被遗弃,吃不饱穿不暖,饱受欺凌,是观主救我于水火,就因我一声‘江妈’,她便把天行观里最好的东西都给了我,那么多的孤儿,那么多的情报官和死侍,哪个不是受观主恩泽?为观主出生入死,我们自然情愿。”
一句话说完,外面凄风阵阵,不知何处传来笛声,哀哀怨怨,吹的是故园,这点儿凄厉的笛声被风吹散,又裹挟着,落进每个人耳朵里。
正此时,营帐帘被猛地掀开,又一个情报官慌慌张张跑进来,高声开口。
“报!又有地方被攻陷了!”
安裳鲤惊得立马站起,正要出去,却被营帐外的红鲤拦住,他站得笔直,晒得黝黑的脸上多了伤痕,如今,是真的有几分大人样子了。
“各位!闵将军不在,如今,我即是军中主帅!能动的,都仔细收拾好刀剑,随我查探!”
长剑出鞘,山呼海啸。
反击,即将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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