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0章 钟声荡尽 血泪长空(上)

奏乐的队伍拿着锣、鼓、笛子等乐器,奏得妙曼澎湃。昭凌云穿了身厚实的衣裳,随着乐声的节奏、抑扬顿挫地舞动,时而铿锵、时而柔美妩媚。仔细瞧过去才能发现,她身上的腰带很薄、披着的披风则是轻便保暖的银狐毛,那衣服穿起来虽厚实,但她那玲珑般的身段却丝毫不受影响,一转头,一甩袖,眼底自是盖不住的清婉,她此刻为大家呈上的,分明是那日和周姑娘一同跳过的青衣。

昭凌云脸上带着喜气,但也存着些许泪意,大家看着她,一时间也寂静无声。

这支舞周姑娘教了她许久,小姑娘从前并没有专门去学过跳舞,所以在学这支舞的时候一直左脚绊右脚,但现在跳起来竟有些翩若惊鸿,婉若游龙之意。大伙都能看得出来,她为了这场送别宴,下了不少功夫。

钟声再次响起,姗姗来迟的陈古楠却猛得停下了脚步,他目眦欲裂地蹲下,手指紧紧抓住了身上崭新的大氅,硬是要生生将它给扣出个洞来——那是他为了今日特意穿的新衣,他眼前重影叠叠,可又总是不自觉的闪过昭凌云的脸来。

她那样盼着自己去。

可惜陈古楠是知道自己的这副尊容的,不论如何装扮,他依旧是副被噩梦和幻境折腾的形如枯槁的丑陋模样。

不远处的乐声还在响着,他也是见过她练这支舞的,站在桃树下,不似平日里英姿飒爽的模样。衣袂飘飘,长长的水袖挥手间便轻飘飘在人眼前划过,轻易便能在人心底落起涟漪。温律则是静静地站在一旁,看着她在这山桃树下翩翩起舞。她与她的舞,散发着如雪花般的纯洁、如春花般的热情。她期待,期待着未来的一切。她不舍,舍不得凌云寺这么多年的陪伴。舍不得她的朋友——温律和陈古楠。

她长大了,想必她的父母也会为她高兴。

他也见过小师妹的父母,也是副难得的好容貌,男的儒雅,女的漂亮,也难怪能把小师妹生的这副天仙模样。

乐声渐渐的淡了,陈古楠也乏了,眼前的景物也越发变得朦胧了起来,散出了一层一层的黑气。

那便...不去了吧。

陈古楠头痛欲裂,不再上前,倒是小师妹,一曲舞毕,出了层薄汗,她的俏脸微红,瞧着十足的明艳,唇间口脂香甜,台下的母亲早偷偷拿出了帕子拭泪,那样小的一个小人,怎么一转眼就长成了这样亭亭玉立的大姑娘。

昭凌云倒没瞧见父母的这副感慨之色,只是下台前又往台下瞄了好几眼,但却怎么都瞧不见那个身影,只得又有些疑惑的跑到温律身边,小声开口。

“陈古楠呢,没来么?”

“兴许是睡过头了吧。”

“胡说,那么大的鞭炮声,而且他同我保证过,一定会来的。”小丫头不满地撇了撇嘴,接着又朝着父母的方向摆摆手,眼底亮亮的:“阿爹阿娘,我去找找古楠师哥,待会儿就回来!”

“让个人陪你一起去!”

“好啦好啦,我先走一步!”

昭凌云立马欢天喜地的跑出去,还没走出多远,便在路旁瞧见了蹲在那里瑟瑟发抖的陈古楠,像是怕极了,把自己抱的那样紧。

原来,只要十几步,他就能进去了。

昭凌云一出来就看到了他,几步便走到了他的面前,嘴里还一直喋喋不休: “师哥,你在这儿干嘛呢?”

“你来晚啦,都没瞧见我跳舞。”

“诶?你这身衣服好看,很衬你,对了,我来给你送个礼物,同别人的都不一样!”

“你怎么不说话?陈古楠,陈古楠?陈古楠!”

她并不在意陈古楠的姗姗来迟,只当是他倦了,玩闹似的喊叫着他,不停地拍着他的肩,但等他猛一回头,却把小丫头吓得倒退了几步。

陈古楠的眼窝微陷,面上看起来一片青黑,细细看去,竟是一副将死之人的面相,一双原本水盈盈的眸子此时布满血丝,像是正在是忍耐着什么的模样。

“啊!”

昭凌云被吓了一跳,却依旧不死心地向他走近,然后小心地开了口。

“师……陈古楠,你最近是不是太累了…?”

她不曾见过他往日里发疯的全部场面,仅有两次,也全被糊弄了过去,小丫头宁愿相信他是病了,也或许是念着情分,总觉得这几份情谊横亘在其中,他万万做不出什么错事来。

可惜这时候的陈古楠眼里关没什么情谊,也没什么故友,只瞧得面前这人步步紧逼,几乎马上就要走到他的面前,嘴里不知在说些什么,这些话语只全然变成了什么令人难以忍受的翁鸣,此时,就连昭凌云的面容都模糊了起来,浑身上下都散着黑气,瘦弱的身子正微微弯着腰,宛如当日的弘熙一般,狞笑着,要来取他性命。

“滚开!”

陈古楠瞬间便成了惊弓之鸟,再瞧不见她眼底的关切,疯了似的调取内力,他的手掌上黑烟卷起,尽是五毒,如同诡异扭曲的毒蛇缠绕在一起,迅速蔓延,极其狰狞恐怖,他手上的每一寸皮肤瞬间也变得如鳄鱼身上的皮一般,分裂尖锐,还未等小姑娘反应过来,陈古楠的右手便像绷紧后突然放开的利箭一样,快速地穿透了她的衣料、皮肤、最后撕扯开了血肉,毫无障碍地贯穿了她的身体。

噗一

一股温热的血液瞬间喷涌而出,溅出了数里,也溅满了陈古楠的脸,灼热又粘稠,温热的液体划过了他的面庞,而昭凌云的衣裙却慢慢被那液体染的猩红。地面被溅上去的鲜血,像是一片绽放的红莲,周围还环绕着点点红梅。

“凌云!!”

鲜血如同惊蝶般涌出,仍旧在不停地、一点一点地喷涌着。

紧跟着赶来的师兄弟们都惊骇地大张着嘴,每个人都控制不住自己,要狠狠冲过去,但又怕陈古楠此时还会做出什么更不得了的事,于是各个便都不敢上前。

待温律他们匆匆赶来时,瞧见的便是这幅场景:

纤细苗条的小师妹,此时的腹部正被一只大手狠狠贯穿,弯曲成个极扭曲的姿势,仿佛是正架在烤炉里的鸭。身下的一片青石砖早已被殷红的血液染红,一张俏丽的脸上满是苍白的死寂,就连她唇上原本涂的鲜亮的口脂,在此时也被昭凌云口中自然吐出的血液给染红。她像是不明白,面色里竟还是疑惑居多,倒像是感受不到痛了,随即,那张被鲜血沾染了的唇哆哆嗦嗦地张了张,声音极小,断断续续,像是用尽了浑身上下所有的力气。

“…咳呃…师哥…你…你不认得…我了么……?”

直到这时,陈古楠仿佛才捕捉到了那点极小的声音,茫然地眨了眨眼,抬头望去。

雪下的愈发大了,他抬头时,能看到大片大片的雪花,四周尽是面上充满了震惊、愤恨,以及害怕的师兄弟,那一双双眼睛此时正密密麻麻地围在他周边,像是要把他吞噬。再仔细一看,是眼底一片茫然的温律。

低头看时,又是一滴一滴的血迹,流不尽似的,淹没了他那双穿了快两年的靴子。

陈古楠这时才意识到了什么,再去看小师妹时,她的脸色已经变成了恐怖的淤紫,嘴角的肌肉正抽搐着,她的大汗直流,坍陷发软,无法动弹,眼泪也不受控制的从脸边成股流下,一双神采奕奕的大眼睛几乎要睁不开了,生息只剩一瞬,只气若游丝、口齿不清地用着无力又沙哑的声音同他说着:

“…师…哥…你拔…胳膊时…记得轻一点…太…疼……咳呃…”

她向来嘴硬,张嘴便是侠女风范,但却在这时疼的连话都没说完。

陈古楠脸上的表情僵硬了起来,神志也被拉回了些许。想出声说话却没说得出来,他一脸茫然。

为什么不怪我…?

……我为什么要这么做……?

我为什么要这么做?!!

几滴泪不知何时落下,陈古楠终是低声应着:“师妹!对不起,我...对不起。”想要一点一点抽出手去,可那手却抖得厉害。小师妹有些勉强地,抽动了一下自己的嘴角,想要再次温柔的笑笑,但剧痛却让她很难将这样的笑容维持下来,她有些僵硬地摇了摇头,仿佛在说,没关系,不怪你。

忽得一下,小师妹的身体便从他指尖滑落,犹如干尸般僵硬地后仰重重摔在了地上。

“凌云!!!!!”

终于,觉察到几分不对的夫妇这才姗姗来迟,几乎是要昏倒了般地扑向了地上的尸体,似乎是想触碰,却又怕她疼似的,颤着一双手,狠狠捶在地上,大声地哭喊着。

“呜哇!凌云!!娘的女儿啊…凌云!”

可陈古楠却像是失去了知觉,浑身上下的血液都凉了下来,唯指尖一点,温暖粘稠,那是小师妹的温度。

他不敢去看那张脸,只低头盯着一边,那是个小荷包,刚从她腰间掉出来,算不得多漂亮,细看,还能看到些并不密实的针脚。荷包的口扎的并不紧,里面也掉出了几颗散着甜香的梨花糖来,甚至还有两颗闪闪发光的金瓜子。

那是师妹给他的礼物。

指尖的最后一点温度也随风散去,耳边的声音逐渐变得清晰了起来,先是脚下一对夫妇的痛哭,然后又是不绝于耳的骂声。有人甚至言辞激烈得破了音。

“你杀了她!!你疯了!!你这个疯子!!!”

“啧啧啧,看看,惹事了吧,惹事了吧?”

“早说了他是灾星,有些人还不信?这下好了,他把小师妹都杀了!他不是灾星,他是什么?难道他是正常人吗?!”

“灾星就是灾星!不管什么时候,都会带来灾害!”

一个还未煮的鸡蛋狠狠砸在了他的额头上,黏腻的液体顺着脸颊滑落,混杂着血与泪。他的视线也愈发变得模糊了起来,四周的咒骂声也越来越强烈,仿佛全世界都在厌弃着他。

“你这个灾星!你早该去死了!”

“……祸害。”

“杀人犯!!”

“灾星就应该去死!!”

层出不穷。他的尊严和希望,全被狠狠踩进了泥土里。昭云的父亲则是眼神无光,一反平常的坚强,有些不相信地抱着女儿的尸体,嚎啕大哭着。

这时,陈古楠反而有些气力了,挣扎着低头望去,终于还是瞧见了她的脸。

苍白、脆弱,一双秀眉紧紧拧着,幸运的是,那点闪闪发亮的红润口脂,混着鲜血,倒是莫名的有些好看,若是她能自己瞧见这场面,兴许还要笑着拍拍他们这些师兄弟的肩,然后脆生生地来一句。

“瞧见了吗,我就算死了,也是漂亮的。”

那被他否认了十几年的身份,终于在这一刻,让他自己打心底里觉得合理。

对……我是祸害,我是灾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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叫我师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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