电话铃声刺破晨间的寂静时,苏禾安正蜷在沙发一角,身上盖着昨夜随手抓来的薄毯。窗外,阴沉沉的乌云低垂,空气里弥漫着大雨将至的湿闷。
“快来接驾……”苏雪的声音从听筒里挤出来,带着急促的喘息,像一条搁浅的鱼,“你姐姐我……要死了……”
苏禾安眨着惺忪的眼,意识被强行拽回:“你在哪?”
“三、四楼中间,”电话那头传来塑料袋窸窣的声响,苏雪的声音断断续续,“这破电梯……什么时候修好……累死我了……”
通话戛然而止。
苏禾安抓了件外套披上,踩着拖鞋推开门。楼梯间的光线昏暗,带着清晨的凉意和浓重的水汽。刚拐过转角,就看见苏雪大咧咧地坐在台阶上,额前的碎发被汗水黏在脸颊,脚边是两大袋塞得鼓鼓囊囊的超市购物袋。
“你这是……把超市都搬回来了?”苏禾安蹲下身,指尖碰了碰塑料袋,里面传来瓶瓶罐罐碰撞的轻响。
苏雪仰起脸,冲她咧开一个疲惫却生动的笑:“救命之恩,当以身相许啊,小安。”
楼梯间的声控灯被震亮,昏黄的光线照亮她湿漉漉的睫毛,碎成细小的光点。
两人合力把沉重的袋子提进屋。苏雪累得直接坐到玄关地上,踢掉运动鞋,目光扫过敞开的鞋柜,忽然顿住。
“这谁的鞋?”她皱眉,伸手拎出那双崭新的嫩黄色拖鞋,指尖蹭过鞋面上刺眼的“秋”字刺绣,“你买的?”
苏禾安呼吸一滞,别开眼:“不是你买的?”
“我?”苏雪嗤笑一声,像是听到什么笑话,顺手把拖鞋塞回柜子最上层,动作带着点不耐烦,“肯定是爸妈拿来的。小秋暑假又不回来,放这儿占地方落灰。”她扯了双一次性拖鞋套上,塑料摩擦声在安静的清晨格外清晰。
“她不是在这里上初中吗?”苏禾安轻声问,弯腰整理散落的食材。
“那是什么时候的老黄历了?”苏雪整个人陷进沙发里,顺手拽过那条皱巴巴的毯子盖在腿上,舒服地叹了口气,“小秋都上高中了,为了去外省上学的事,跟他们吵得屋顶都快掀了。”
苏禾安动作微顿:“他们……还会和苏秋吵架?”
“死活不同意呗,觉得天要塌了。”苏雪舒展着酸痛的胳膊,语气带着惯有的嘲讽,“不过我和苏冬觉得,出去看看挺好,他们不同意?呵,有用么?”她撇撇嘴,觉得这话题无趣,话锋一转,“姐姐快饿死了!听说你厨艺突飞猛进?赶紧的,小安,露两手给姐瞧瞧!”
苏禾安直起身,瞥了眼地上那两座“食材山”,又看看沙发上瘫成猫饼的姐姐,嘴角抽了抽:“哦~我说怎么买这么多,原来在这儿等着我呢。”
“给我做饭是你的福气。”苏雪理直气壮地摇晃着一根手指,下巴微扬,一脸“你赚到了”的骄傲表情。
水龙头哗哗作响,苏禾安洗着青菜,水珠溅在腕骨上,凉丝丝的。她忽然顿住,湿漉漉的手指抵住下巴,状似随意地问:“对了,你和隔壁的那个岑也是什么关系?”
“嗯?”
“他是不是喜欢你?”
苏雪刚含进嘴里的柠檬水差点喷出来:“不要坏人清誉啊,小安”
“那他昨天干嘛那么殷勤”她甩了甩青菜上的水,眼神睿智,“一认出来我是你妹妹就抢着搬行李……爸妈好像也挺喜欢他的。”
“昨天爸妈来了?!”苏雪猛地后仰,像是听到什么恐怖故事,嘴角抽搐,“我和他真的不熟!,就是有次手机掉了,他捡到来还给我,结果刚好好被他们碰到了,她搓了搓手臂,一副心有余悸的样子,“那场面,太可怕了……”
苏禾安想起昨天岑也待在这的短短五分钟,默默点头:“确实……挺吓人的。”
日子在给苏雪送饭、窝沙发画图、混广场舞的间隙里滑过,像粘稠的糖浆。蝉鸣一日响过一日,空气燥热得能拧出水。那张《房产转赠协议》就压在行李箱底层,沉默地散发着寒意,每次开箱拿衣服,指尖触到那硬质的文件夹,苏禾安都像被烫到般飞快缩回手。父母偶尔打来电话,语气小心翼翼,只问些无关紧要的琐事,关于协议,关于那个夏日凝固的质问,无人再提。夏天,真是让人心烦意乱。
这天,她提着从市场买的菜回来,钥匙刚插进锁孔,门内不同寻常的谈笑声就让她顿住了。推开门,客厅里难得人齐:爸爸苏围板板正正坐着泡茶,妈妈郭夏函低头削着一个坑坑洼洼的苹果,姐姐苏雪站在窗边打电话,连常年神龙见首不见尾的哥哥苏冬也来了,翘着二郎腿刷手机。空气里弥漫着一种刻意维持的、紧绷的平静。
“回来了?”苏冬抬头冲她招手,顺手接过她手里的购物袋,“先别忙,坐会儿。”
“小秋电话打不通,估计夏令营正疯玩呢,暑假不回来了。”苏雪挂了电话,语气有点躁,对着郭夏函说,目光却扫过苏禾安,“小安,过来坐。”
郭夏函居然没接苏秋的话茬。苏禾安攥着空了的购物袋带子,塑料提手勒进指节的印痕隐隐作痛。她被苏冬按坐在沙发上,目光掠过那盘削得惨不忍睹的苹果——又一个不寻常的信号。
“出什么事了?”她声音很轻,像怕惊扰了什么。
郭夏函放下水果刀,刀刃磕在玻璃果盘上,“叮”一声脆响,刺破了虚假的宁静。“小安,”她的视线紧紧锁住女儿的脸,甚至透出一丝罕见的紧张,“那份……房产转赠协议,你看了吧?”
空气瞬间板结。
苏禾安没说话,起身走进卧室。不到一分钟,她拿着那份洁白的文件夹出来。“啪”一声轻响,文件落在茶几上,震得那盘苹果微微晃动。
苏围端起茶杯抿了一口,喉结滚动几下,终究没出声。
“老家的房子,”郭夏函的声音绷得像根快断的弦,“桃园村……要搞旅游开发了。我们想着……”她指甲无意识地刮蹭着果盘边缘,发出细碎的噪音,“你……你现在也……不如交给你打理。改成民宿,也算……也算个营生。”
客厅里落针可闻。窗外聒噪的蝉鸣似乎都被这紧绷的空气隔绝在外。
苏禾安静静地看着母亲,又看看父亲,再看看那份刺眼的协议。一种冰冷的、带着铁锈味的熟悉感涌上来,淹没了那个夏日凝固的瞬间。她扯了扯嘴角,声音清晰得没有一丝波澜:
“哦。弄好了,再转给苏秋?”
这句话像把淬了冰的刀,精准地劈开了所有粉饰的太平。
郭夏函的手猛地一落!
“哐当——!”果盘倾斜,坑坑洼洼的苹果滚落一地,在光洁的地板上狼狈地打着转。
苏围的茶杯悬在半空,琥珀色的茶汤里,茶叶缓缓下沉,沉入一片死寂。
苏禾安看着父母凝固的表情,一种扭曲的快意从胃里翻涌上来,瞬间又被冰冷的现实浇灭——那个三年前被“托付”苏秋的夏夜,此刻与眼前“托付”老宅的画面诡异地重叠。
“小秋她……”苏雪猛地站起身,指甲掐进掌心,声音发紧,“她根本不知道这事!”
“她不需要知道。”苏禾安的声音冷得像冰。
苏冬突然嗤笑一声,打破了死寂。他弯腰,利落地捡起散落在地上的协议文件,看也没看父母一眼,直接拍在苏禾安面前的茶几上,盖住了滚落的苹果。
“行了。”他声音不高,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道,“这房子,白纸黑字是爷爷奶奶指名留给小安的。跟你们,”他顿了顿,目光扫过脸色煞白的父母,“没什么关系。那些弯弯绕绕的心思,省省。”
他直起身,一手一个拽起还在发懵的苏围和郭夏函的胳膊:“走了。”动作干脆,带着不容抗拒的推力。经过苏雪身边时,他极快地递了个安抚的眼神。
门“砰”地一声关上,隔绝了门外郭夏函带着哭腔、语无伦次的“我们不是……我们……”。那声音被厚重的防盗门瞬间吞噬。
客厅里只剩下姐妹两人,空气里弥漫着果肉摔烂的甜腻气味和冰冷的死寂。窗外的蝉鸣不知何时停了,世界安静得可怕。
苏雪深吸一口气,蹲下身开始默默收拾地上的狼藉。苏禾安的目光落在面前那份协议上,指尖冰冷。
“姐,”她忽然开口,声音干涩,“苏秋……为什么不回来?”
苏雪捡苹果的手一顿,微微抬起头,声音不自觉放轻:“她说……报了补习班。”
一阵更长的沉默。只有纸巾擦拭地板的窸窣声。
苏禾安的手指无意识地抠着协议坚硬的边缘。
“她给我发过一条短信,”她的声音轻得像叹息,几乎被寂静吞没,“说……‘对不起’。”
苏雪擦拭的动作彻底停住,猛地抬起头。
苏禾安扯了扯嘴角,一个比哭还难看的弧度,眼睛里却没有丝毫笑意:“她有什么错?为什么要道歉?”
这句话像一把钥匙,瞬间打开了苏雪记忆的闸门——去年冬天,雪地里那个拖着行李箱、倔强不肯回头的苏秋的背影,与此刻沙发上面色苍白、眼神空洞的苏禾安,在某一刻,惊人地重合了。她喉咙发紧,一个字也说不出。
三天后。
清晨的薄雾尚未散去。苏雪站在门口,看着苏禾安将那个陪伴她多年的行李箱稳稳地立起。箱子里,除了简单的衣物,最底层,压着那份洁白的《房产转赠协议》。
没有告别,没有回头。苏禾安拉着箱子,单薄的身影决然地融入灰蒙蒙的晨雾,很快消失不见。
楼下的梧桐树叶沙沙作响,一片叶子打着旋儿,轻轻落在空荡荡的楼道口。
她抬头看了一眼,轻轻呼出一口气,天已经亮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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