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流越是密集的地方越是安全,顾云篱绕开人群,看见一处莺莺燕燕,想也没想便一头扎了进去。
她没有闲空抬眼看牌匾,只觉那里人流最多,动作幅度太大,她越过挡在路中的雕花屏风,一股浓重的脂粉香袭来,将她五脏六腑灌了个满怀,她这才猛的惊觉。
周遭传来一阵惊呼,她牵着林慕禾站在入口正中,头顶悬着一只硕大的绣球灯笼,垂下的流苏打在自己脸上,眼前花灯盏盏,莺莺燕燕,数不清身着纱衣舞裙的美人瞪圆了眼看向自己,就连下榻赏玩的宾客都忍不住看了过来。
金陵鼓楼街中,是出了名的勾栏瓦舍之地,清倌艺伎,名流词人,鱼龙混杂,吴侬软语的清唱声戛然而止,一时间,三人的到来引得所有人瞠目。
此时当然不允许她再折返,仅仅思考了片刻,顾云篱便毫不犹疑地继续行走,穿过一阵熏人脂粉香笼,向着秦楼深处走去。
“看什么看,接着奏乐!”一声声调极高的喝骂声自头顶响起,顾云篱顺着声响抬头看去,就见二楼的花栏旁,倚着一个老鸨似打扮的人,摇着扇子发号施令。
紧接着,鼓乐声齐奏,舞女们抱起琵琶,流连在人群间,橙红色的裙摆宛如石榴花般绽放,歌姬的嗓音瞬间盖过了方才那一瞬的喧闹,重叠的舞女人影遮挡住了后方的视线,竟然巧妙地拖延了那群身后追赶而至的人。
“乃乃的,真他妈会跑!”
“一会儿逮住了,那个小的就卖给牙郎做妓!”
小叶闻言,呜了一声,吓得险些哭出声。
前后不过半刻钟,林慕禾跟着顾云篱感受了一番什么叫“至雅至俗”,她有些喘不上气,脸色发白。
顾云篱敏锐地觉察,瞥见一处半合的木门,她没有迟疑,一把拉开抽拉式的木门,将两人塞了进去。
里面正陪客喝酒的小倌登时爆发出一声尖叫,林慕禾看不见,气还没喘匀,就被结结实实吓了一大跳,小叶眼瞪得溜圆,显然,她自小跟着林慕禾在深宅大院之中,这秦楼楚馆的一切对她来说有些太超过了。
那正喝的美滋滋的宾客一愣,还没来得及出声质问,顾云篱便抽手在他后颈一敲,“啪嚓”一声,他一个以头抢地的姿势,倒在杯盏之间。
“嘘。”顾云篱伸出食指在唇边道,“我们并无歹意。”
小倌眼里飞出泪花,捂着嘴点了点头。
“这里有没有后门?我们遇人追杀,不得已闯入,烦请小娘子指条出路。”
可她一个刚来不久的小倌,连二楼都没上过,如何能知道这里有什么后门?小倌绞尽脑汁没有办法,推拉门却被再一次拉开。
顾云篱迅速回头,来者竟是方才那个发号施令的老鸨。
“邹妈妈!”小倌几乎是喜极而泣。
“几位,想找后门?跟我来。”她嘴上挂着笑,兀自走到房间的另一边,推开了另一扇门。
追赶的人还在身后,顾云篱纵有疑虑,此时也不顾不得太多,点了点头,带着余下两人跟着这位邹妈妈一同走出了单间。
秦楼之内,这样的小隔间数不清,向内走去,弯弯绕绕,眼花缭乱,顾云篱不敢松懈,暗暗记住了来回的路,直到看见尽头的一处暗门,她这才松了一口气。
“几位,前面就是后门。”邹妈妈一指。
顾云篱道了声谢,忍不住问:“阁下与我们素不相识,为何……?”
“江湖之中路见不平拔刀相助是常有的事,”邹妈妈朗笑了一声,“女子行于世间不易,虽不知内情,但我总想着偏帮女人多些。”
她眼角堆起细纹,脂粉堆积下,那笑算不上慈爱,顾云篱却看得一阵恍惚。
“不想妈妈竟是江湖中……”
邹妈妈却没再和她继续寒暄,一把打开后门,将几人推搡了出去:“快走!”
没有告别,顾云篱闭了闭眼,捞起林慕禾的手,低身钻了出去。
秦楼之后,赫然是另一处闹市,顾云篱不熟悉金陵地形,小叶却指了个方向:“顾神医,这里离县衙不远!”
靠近县衙,这群人总该收敛了吧?
顾云篱抿唇,却觉得此时不是个报官的好时候,林慕禾此时脸色发白,显然不能再继续跑了。
她拉起她,再次混入人群。
路边摊贩高声吆喝着卖东西,她取出几文钱买来三个幕篱,将青色的外衫脱下,披在了林慕禾身上,随后,又为她将幕篱戴好。
林慕禾愕然抬头:“顾神医?”
“小叶,”顾云篱叫来小叶,“扶好你家娘子,换了衣衫,想来他们暂时发现不了。”
不过这么一会儿功夫,她便又看见了那群人,真是像狗皮膏药一样难缠。
三人装作平常逛街的百姓,坐在一处说书人旁的木桌上,装作听书。
顾云篱屈指撩开半边幕篱,余光之中,那群人一脸凶相,推搡开挡路的人流走来。
小叶声音发颤,害怕极了:“顾神医、娘子,他们为什么要追我们?”
幕篱后,顾云篱眼神暗了暗,压低声音道:“你家娘子发现了他们的秘密,必定是要被他们杀人灭口的。”
小叶用仅有的那点记忆来回思考了一番,仍是不解:“什么秘密?”
顾云篱正要开口,却听林慕禾出了声:“禁药。”
是了,禁药,顾云篱挑眉,有些惊讶于林慕禾竟然能从那一大堆草药之中,仅靠气味就能识别出禁药来。
“国朝例律,凡在册之内禁药,若民间得之,庶民狱二十年,收田财,充国库;为官者得之,罢官职,流放西北,近亲贬为庶人,亲族八年内不得科举。”
语罢,顾云篱补充:“那禁药是银蔌壳,医典之中,虽有阵痛麻痹的效果,却极易成瘾,于身体也是弊大于利。明德年间宫中此药盛行,先帝大怒,此后明令禁止,已有数十年了。”
自然,一般的交易也不被允许,禁药经由官署管制,这般思索下来,顾云篱便理得通了——这群人假借行义诊的噱头,在街市之上明目张胆地进行禁药交易,恐怕谁也想不到,这种拿在暗地里进行的买卖,竟然这么堂而皇之地在闹市之中神不知鬼不觉地进行了。
这没点胆子,没人敢这么做。好巧不巧,就让他们碰到了。
为了让伪装合理一些,顾云篱取来碗盏,倒了一杯清水,低头装作喝茶。
几尺远处,潦草用木板搭了个桌子,说书人一身灰蓝色的儒袍,讲得激情飞扬,仔细听来,是三国里定军山之战的精彩部分,坐在下方听书的人一个个聚精会神,听得津津有味。
小叶咽了咽口水,为了让自己变得更正常一点,便问:“娘子,这讲得是什么?”
林慕禾哪里还有闲心听书?她一愣,张了张嘴,一时哑然。
顾云篱却道:“是讲得三国,定军山之战。”
林慕禾恍然,立刻接道:“夏侯渊命陨定军山,此后魏军节节败退,夺回汉中无果。而后,便有孟德‘食之无味,弃之可惜’的名言,指的便是久攻不下的汉中。”
三人紧张异常,一边注意着身后的响动,一边装作闲适地聊天。
“只见那黄忠举起大刀,手起刀落,刀光一闪,夏侯渊哇呀呀痛叫,血溅当场!”
“啪”得一声巨响,那说书人执起手中的惊堂木,狠狠拍击在桌!
三人一抖,被吓了一跳。
然而这一声惊堂木,也惹来了那群追逐的人的注意。
顾云篱后背一凉,身后的脚步声倏地密集起来。
心口一紧,林慕禾手指内蜷,随时做好了跟着顾云篱跑路的准备。
嗒、嗒、嗒……脚步声由远及近,徘徊在身侧。
蜷紧的手却忽然一凉,顾云篱不动声色地握上她的手腕,压低声音道:“林姑娘,准备好。”
林慕禾一怔,旋即轻轻点了点头。
终于,脚步声停止。
小叶的脸色唰得一白,嘴唇颤抖,忍不住抬起头看向顾云篱的身后那为首的汉子虎背熊腰,恶狠狠地盯着她,在看到她猛地抬头后,表情瞬间变化——一抹得逞的奸笑。
下一刻,盛满滚烫茶水的粗口碗盏因为外力作用“砰”得弹起,顾云篱迅速弹起,取下头顶的幕篱一把打在那壮汉头顶!
“林姑娘!”她大喝出声。
“来了!”后者早已做好了准备,蓄力之后便被她牵动着起身!
壮汉打了个猝不及防,连连向后踉跄了几步,这片刻空隙,三人狡兔般仓皇起身,飞速离开!
原本聚精会神听书的人们被这惊天响动震得尖叫,不过须臾,混乱爆发,人群四散逃窜,霎时间冲乱了追杀的这帮人的步调。
两人俱戴着幕篱,奔跑中,白色的垂纱帘子跟随着周身刮起的风簌簌摇曳在两侧,拍打在脸颊、脖颈间。林慕禾头一回这么具象地感受了一下“风”竟然是这种感觉,如果身后没有这群穷追不舍的歹人就更好了。
顾云篱紧紧攥着林慕禾的手腕,一把扯起小叶的领子将她推行数米:“跑!”
小叶从小没见过什么大风大浪,何时经历过这么刺激的场景?她能跑得动已经是奇迹了。此时,她只觉双腿乏力,只是身后凶神恶煞的追兵还在,她不敢停下——这个架势来看,她的情况不比林慕禾好多少。
胸腔里的气流快要告罄,她有些绝望地想:完蛋了,不会交代在这吧?
好死不死,她这一愣神的功夫,脚尖便踢到石块,原本堪堪维持的平衡感这下彻底崩盘,失重感袭来,她身体控制不住地前倾,脚底的石板路逐渐放大!
她顿时害怕地紧闭住双眼,准备迎接这一摔。
“姐姐!”
一声极为熟悉的呼喊声在耳边响彻,小叶惊愕地睁开眼,自己颈间一紧,是顾云篱眼疾手快,在她即将倒下时将她拉了回来。
那群歹人已至身前,距离三人仅差一步之遥!
忽而,只听“嗖嗖”两道破空之声,顾云篱陡然以左脚为点刹住,迅速转身,直面追兵!
林慕禾只觉右臂被人一掼,紧接着,手腕间的力道一松,腰间却是一紧。
药香夹杂着鼓动的风吹来,她只觉天悬倒转失去重心,腰间力道却不减,顾云篱一手将毒药射出,一手搂着林慕禾借力弯身下蹲!蓝色的袖摆灌风猎猎向后张扬,这群歹人还未反应过来,便凶猛的咳嗽起来。
只这一丝的破绽疏忽,下一秒,就见一道身影自三人之后飞出,短匕破空,清霜以刃背为击,直击位首死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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定军山之战*:戏剧传统剧目,取材于《三国演义》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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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 第十二 暗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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